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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无缘无故的爱


  好半天,我才从身心疲惫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人生常在战场,即便遍体鳞伤也要重新披挂上阵。

  我刚刚蜷伏在玄关的地毯上便很快睡着了,现在低头一看,整件薄纱晚礼服的面料已经皱皱巴巴地再没有了之前的样子。对于一名几乎每晚都要穿着礼服裙工作的俱乐部女公关来说,晚礼服就是我的制服,是我战斗的武器。其间蕴藏的微妙情感是无法用三言两语来言说的。

  我的心头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疼惜,注视着战袍的神色凋敝,仿佛看到了今晚历经磨难的自己。

  我坐在原地长叹一声,重新恢复工作的大脑又开始计划起开始行动后要注意的各项事宜。

  高宜臼的这套公寓我已经来过一次,不过那一回完全是被动地追随着志高公子的脚步,自己并不敢造次地纵情打量主人的生活天地。

  一眼望去,除了家具陈设比我家中的使用高出一个等级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地方。甚至连带有个人倾向的浓烈男性气息,我也没有感受得到。这里不过是很普通,毫无特色可言的一套生活居所罢了。

  世家公子的居所朴实无华,不够讲究?

  我当然不会认为高宜臼的人格已经修炼到了以纯真质朴为美的思想境界。浮华是上流社会通行的风气,人人不可能免俗。

  有些意外的第一印象加重了我内心的惴惴不安。除了害怕再次遭遇金屋藏娇的尴尬外,我还有另外一层心下的隐忧。

  听说近几年圈中的年轻公子们习惯于在房间中安放隐形摄像头,一来为了保护自己的个人安全,二来也包藏着惧怕遭遇女性美人计的提防用心,手握与女友欢爱时的证据,便大大减低了被对方控告为诱奸的可能性。

  凭借高宜臼的出身所标识的社会信誉来推算,如果志高公子没有其他显著的性癖好,那么他在属于自己的安全领域与女人发生关系的可能性最高。

  志高公子的安全领域一定是他能掌握的公寓或是酒店套房了。想到这儿,薛苗苗的胸口泛起一股浓郁的恶心感。长期保持无性生活状态的我,已经无法再想象今后所谓的性福生活了。

  我按照房间装有监控录像的极端方式从玄关的地毯上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强撑着残存的精神去高宜臼的衣帽间选了一套不知哪位前女友留下的过夜长睡裙。我在浴室为自己洗漱卸妆一番,变得干干净净的薛苗苗穿上性感的睡衣,心情果真片刻就开朗起来。

  有时候,我也无法猜中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居然放任自己像个小姑娘似的在穿衣镜前转了个轻盈的圈子,然后痴痴傻傻地打量着镜中逐渐容光焕发的自己。我还能够为此刻的薛苗苗笑出来。

  “魔镜,魔镜。你告诉我,薛苗苗是不是高宜臼最新捕获的女人?”

  又不是童话世界,魔镜当然不可能显灵。

  我无奈笑笑,俯下身去对着镜子哈了一口气,在朦朦胧胧之间,仿佛又回到了贫穷的女童时代。

  那时候的日子真是穷困潦倒啊。一面贴满了黑乎乎胶带的半身穿衣镜也会成为大家争抢的对象。也不知道是哪位想象力丰富的小伙伴,甚至为那块残破的镜子编织出了童话故事。

  “谁在早晨第一个照了镜子,长大后就能成为镜仙哦。”

  那时候的薛苗苗居然相信了,为了能够第一个在清晨照一照盥洗室里的那面神奇的镜子,我愣是靠着意志力早早起了床,从凌晨四点便守候在盥洗室的门口。

  孤儿院为了节约电力,也为了集体管理,不到早晨六点是不会统一开灯的。深秋的早晨,太阳升起得晚,我在黑兮兮的空旷房间里蹲守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望见简陋镜面中那个黝黑瘦小衣衫褴褛的薛苗苗。

  这样的人也能成为镜仙么?那时候我已经七岁了,已经懂了一些浅显的生存道理,我见识过上城小康家庭孩子的衣着装扮,我见识过同班同学的新皮鞋,我见识过簇新的铅笔盒,也闻到过香喷喷的擦脸霜,我看到过有父母的同龄人手里握着的汉堡包,也开始知道无父无母是耻辱的身份。

  只可惜,孤儿院里的薛苗苗没有读过《安徒生的童话全集》,她无法想象骑着白马赶来迎娶的王子,也从来没有在少女时代观看过情深似海的甜蜜偶像剧。

  薛苗苗的生活里只有依靠自己才能够生存下去的忠告,只有年满十六岁将会被赶出孤儿院独立的都市现实剧。

  我从自怨自怜的记忆中回神过来,脸上还挂着虚假的幸福笑容,身着高宜臼某位前女友的美丽睡衣站在镜前,我感觉不到一丝嫉妒,肮脏和排斥。我只能想到,在孤儿院可穿不到年长孩子剩下的这种好衣服。

  我为自己极不正常的变态心理所困扰,极力说服自己要表现得更加在意一点。因为心理学上讲述过,只有如此才算正常的女性社会人格。

  我是不是被过往的经历折磨到心理畸形,已经成了极度不关心感性世界的冷酷女人?想到这儿,我捏着提花裙摆的手指不禁有些发抖。

  自恋之后,我败兴地推开了高宜臼的客房房门,重重地仰躺到卧室的床上。床单有些轻微的霉味儿,一定是换过之后再没有人使用,一直闲置着久而久之变成了这样。我有些恼恨地从床单上一骨碌爬起来,薛苗苗虽然不嫌弃别人穿过的干净睡衣,但在这方面还是绝对有些洁癖的。

  我气鼓鼓地趿拉着拖鞋又决定去浴室清洗一番,路过客厅的时候,放在礼服包包旁边的手机响了。我习惯地抬头望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这个时间节点还有谁眷念着薛苗苗呢?

  不知道我和高宜臼离开海边别馆后,事态又朝着哪些方面继续演进了。我紧走两步,拿起手机望了望这通没有被软件拦截的陌生人来电。

  号码显示是存在于薛苗苗脑海中的一个印象派,尽管如此,我还是稳重地快速梳理了一遍事情的头绪,然后才接起来电。

  任允炆亲切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我早有准备,自然很客气也很从容地打了个招呼,“任先生,晚上好。”

  任允炆在电话那头一笑,“任某的通话虽然冒昧,其实也没有给薛小姐带来多大生活上的困扰吧?”

  彼时,我已经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左手心托着自己的右手肘,尽量让自己站在一处居高临下的视野位置上与对方通电话。

  短暂的接触,已经让我感到任允炆是个人精,我不太喜欢被他这种男人猜中处境的状态,一个高宜臼已经让我疲惫不堪了,于是我一时没有吱声。

  冷场是最有效,也是最饱受诟病的社交姿态。

  任允炆已经充分了解了我对他的不满,但他再开口的语气依然如同春风化雨:“薛小姐真是宽容。没有抱怨我打扰了你与高宜臼先生的二人世界。”

  我这才嗤一声微笑开来,声音里也似乎蘸了浓稠化不开的早餐蜜酱,“任先生深夜打来电话,可是要拿回上次丢掉的钱包?”

  任允炆似乎很享受我们目前这种打不开说话局面,只顾玩着猫捉老鼠游戏的胶着状态,双方都在试探着对方的来意,好像已经看透此时此刻多说一句都会被对方占领先机似的。他未置可否,干脆换了个话题,颇有些感触地说:“薛小姐身体好些了么?”

  我当然还记着高宜臼告诉我的话,我被人迷晕后,任允炆闻声闯入化妆室救了我,不过目前薛苗苗还不打算做出了解了事件一些细节的高调姿态,于是故意低落了情绪,悻悻地说:“昏倒后连记忆都断了层。到现在还是昏昏沉沉的。”

  我以为任允炆会趁机卖个人情给我,没想到他却十分谦虚地说:“嗯。中毒之后很难入睡吧。我小时候遭到过绑架事件,所以有点感同身受。好了。不说这些陈年往事了。薛苗苗尽量注意休息。”

  凭借着感同身受和薛苗苗这个称呼,任允炆打开了我们话题的坚硬部分,对方自曝童年私隐来关怀你,于情于礼,薛苗苗都不能再采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说话风度了,我颇具同情心地附和了一声,“任先生是怎么走过当年心结的。说真的,薛苗苗一位成年女性,却到现在还没有从被人暗害的阴影里独自走出来。”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我知道我抛出的橄榄枝有些过于直入精神世界了,但任允炆显然不是来跟我叙旧情的,薛苗苗女公关从业至今还没有哪一个商业巨子打来电话跟我单纯地聊天气,聊养生,聊心灵创伤。

  果然,我话音刚落,任允炆就稳稳地把话题接了过去,“高宜臼先生现在不在公寓陪薛苗苗对吧?”

  任允炆判断得如此准确,真让人心生敬畏。难不成他一直在跟踪高宜臼和薛苗苗的行踪么?

  我一点儿都不敢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当然更不敢撒谎,只能不疾不徐地答道:“任允炆先生真是千里眼。恐怕此刻连薛苗苗站在房间的哪个位置在听电话,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任允炆在手机那头哈哈大笑起来,“任某无礼了。不过,实不相瞒,刚刚恰好遇到了志高公子,所以才有如此把握。不久前吃过一记闭门羹,我很怕从此被冠上骚扰他人女朋友的罪名。明知道触犯禁忌还趁机打过来,除了问声平安之外,最想表达自己的诚意啦。”

  说什么诚意。我在心里不轻不重地咒骂了一句,嘴上却仍旧维持着最平和的礼貌,“真是谢谢任先生啦。萍水相逢,屡次承蒙照顾。为了一句贴心的问候,也要为苗苗考虑得如此周全。”

  任允炆忽略过我话里的机锋,很是一心一意地说:“任某虽然没有经历过结婚的艰辛,但多多少少也懂得夫妇之间最不能有的便是隔阂了。不过,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倒很像在为自己找个借口和托词。”

  对方放下姿态向你示好,我挣足了面子,再左右太极下去,便显得极其不识抬举了,于是进一步问:“任先生一定有什么不方便面谈的事情,所以才会打电话给苗苗吧。我这个人就是愚钝,您可千万不要生气。”

  任允炆在那头轻轻一笑,“在上城是允炆仰仗苗苗的时候更多。以后叫我允炆便好。”

  我笑笑没有应声,但直觉上已经意识到我们之间谈话的氛围变得越来越诡异。

  正在我等待再次开口讲话的机会之时,任允炆颇有感触地说:“苗苗。我想我对你一见钟情了。所以一个晚上目光忍不住就在你身上停留,听到你在化妆室的呼救后,也是什么都没有考虑地冲了进去。我······”

  “什么都别再说下去了。关于爱情的话题。”我很干脆地打断了任允炆的表白,“苗苗这个年纪能感受得到对方情话里的真诚和温暖。我是女人,自然终生都渴望着男人的宠爱。可现下,无论时间还是场合都不再适合任先生把一腔真心埋没在荆棘丛中。苗苗也有苗苗的不合时宜。”

  我尽量把话讲得圆润而富有余韵,短暂停了停之后,我克制着自己内心的烦恼而勉强没有结束通话。

  我迅速而精明地算计了一下任允炆加入薛苗苗人生扰乱之后的利弊得失。觉得在前途充满谜团的情况下,再为我的爱情之路增加变数实在不算明智。只是任允炆这份或真或假的爱慕心,我该怎么安抚和利用呢?

  电话那头给我留有了充分思考时间的任允炆终于再次说话了,他一开口便有了企图控制整个对话流程的不客气,“既然如此,允炆就把渴望爱情回应的一面放在一旁,退回到新结识朋友的地位和苗苗说话吧。”

  如此通情达理,成熟得张弛有度,我还能拒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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