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祭祀中

　　纳特该吃吃该睡睡，平静一如往常，倒也赢得了不少前来观摩的赫特查尔人尊敬。在赫特查尔，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祭品的，通常只有武士和商人阶级才有资格。

　　“还有小商人倾家荡产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祭品的呢！”娜塔莉也不知是在自个惊叹还是在说给纳特听。

　　那也没什么奇怪，把自己珍贵的东西献给神灵，神灵想来会深受感动，并且给于对得起付出的奖赏——或者神灵在世俗的代理人深受感动，都一样，没区别。自己的病人中，类似的行为也屡见不鲜，不过从方式上来说，通常不采用献祭这样原始的方式。纳特很感慨，文明的进步总是有好处的，至少不见血了。

　　娜塔莉打听到花冠火鸡在诺奇蒂兰城里虽说算不上最好的剑手，但比他还强的不超过二十个人，因此一直劝纳特练下剑术。她始终以为他至少会耍几手剑，练一下总比直接上场希望大些。纳特懒得解释自己根本不会使剑，每次都随口找个借口把话题岔开。

　　就这样，在娜塔莉对赫特查尔各种风土人情与历史的介绍中，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到了晚上，娜塔莉早早的退出了纳特的房间，好让他一个人静下心来准备明天的决斗。

　　纳特试着抽出剑来，笨拙的挥舞了几下，差点割伤了自己。到了最后的这个晚上，年轻的医生心中还是没有任何一丝恐惧的阴霾，他甚至都不感到遗憾，仿佛明天的仪式，明天的决斗，不过是每天都要经历的、不值一哂的小事。他喝完赫特查尔人奉送的仙人掌汁——作为一名医生他滴酒不沾——吃完他们提供的烤火鸡肉和烤腌鹿肉，还有夹着蔬菜、烤肉的玉米饼，和衣躺到床上。

　　就要死了吗？纳特的睡眠到了这种关头都不受影响，他看着天花板上的花纹，须臾就进入了梦乡。

　　他认为自己睡了很久，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确认了一下身体状况，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很好，”纳特对自己说道，“至少最后一个晚上，我睡的不错。”

　　门口传来说话声，他听到有人在说：“祭品在说话了，我们可以带他去花园了。”

　　哪里不对劲，纳特直觉的感到，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身体的情况明明很好，却总是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房间的门开了，几个赫特查尔人鱼贯而入，他们对祭品照顾的十分周到，伺候纳特洗漱完毕，又奉上早餐。在这几个人的脸上，纳特只找到了尊敬，根本没有他预想中的愤怒与鄙视。自己假冒了他们的神，他们还保持敬意，看来石人果然不可理喻。

　　纳特蓦地跳了起来，他知道哪里不协调了。他发现自己竟然听懂了石人们在说什么，他突然懂得了他们的语言。

　　为什么会听得懂？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自己找什么人学的？纳特向自己一连问了一大串的问题，但是没有一个能够找到答案。

　　他跟着石人们走出住所，有两人吹着笛子在队列前方。笛声所到之处，人群纷纷向纳特行礼。他看到石人们弯腰颔首，听到他们不住的赞颂。有人在说：“他的态度这样镇定，气度又这样从容，目光坚定不移，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神祗，叫人心折。”有人说：“他的长相俊朗，眼神睿智，听到我们嘈杂的话语不为所动，看到我们纷乱的身形目不转睛，只朝向自己要去的地方。他的心胸该多么宽广，他的勇气该多么惊人，我活了六十年，还从没见过像他一样要去献身给太阳神的人。”

　　纳特听到石人们的称赞，纳闷的想，自己有那么好吗？另外，他发现果然全听得懂。不可思议的是，石人们的语言也有方言，有些还带着口音，惯用的比喻也与艾提纳语完全不同，不少人的方言如同火鸡叫一样难听，他一一懂得其中含义。

　　一行人穿过小半个城市，来到城市东边。紧挨着城市有一道半圆形拱门，足有四十米高，跨过了五十步的距离。赫特查尔人的建筑基本全是石料，拱门则是不明的乌青色材质，闪着金属光泽；细看装饰的花纹，城里建筑上大多是森林、动物、山川、河流，拱门上却是一个个符文。此外，拱门中央的部位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纳特认为那是一朵花，有着等角度排列的三片扇形花瓣。整座拱门与城里其他建筑格格不入，显得不伦不类，极为怪诞。

　　他的对手，虎武士的首领花冠火鸡已经在拱门下站定了，娜塔莉在他身旁，努力掩饰着不安。环绕拱门设置了七个座位，有六个人坐在椅子上，正对拱门的位置现在空着。那里本属于死掉的拉蒂西亚，想到这一点，纳特心头一紧。得搞清楚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是为了复仇之类的情绪，而是身为医者，病人在自己面前死亡了，那总该把原因了解清楚！

　　决斗在即，他的视线却被左手边两张椅子上的磐石议会成员牢牢攥住了。纳特的记忆力极好，娜塔莉向他仔细描述过议会每一个人的相貌、职司与经历。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的是双头神之一、奧梅特库特利的代理人格罗斯，是一名奥术者，十多年前在魔法事故中失去了大部分魔力，如今只以经验而非奥术为磐石议会服务。左手第三张椅子则属于玉米神的代理人撒西尼，曾经是赫特查尔最好的武士之一，三年前和人决斗之后却奇怪的宣誓不再动刀剑。他们俩吸引纳特的并非身份与过去，而是容貌。

　　按娜塔莉所述，格罗斯不到五十岁，撒西尼不到四十岁。然而就纳特所见，他们都异乎寻常的苍老，就是说已经八十岁也不为过，让他想起了临终的赫拉德镇长。难道这三个人都得了一种未知的早衰症吗？

　　“你见识了我的剑术却镇定自若，”见纳特一动不动，花冠火鸡行了一礼，“你确实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纳特问：“你是城里最好的剑手……之一？”

　　花冠火鸡谦逊的躬身，谦逊已经成了赫特查尔人的习惯。纳特看到他的样子，拍打着自己的佩剑说道：“我懂，你不能直接说出来。那么，真是我的荣幸。”

　　娜塔莉惊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纳特医生什么时候懂赫特查尔语了？

　　此时，羽**司的声音响起：“太阳的光芒已经让整座未来之门发出金色光芒，向托南辛的祭祀可以开始了。”

　　四下响起无数低沉的吟诵。赫特查尔人从地底冒出一样在四下的金字塔上现身，数量之多连纳特都吓到了。他们的念诵持续了一小段时间，随着羽**司走出人群，声音戛然而止。四周至少有上万的石人，此刻却静悄悄的全无声息。纳特也严肃起来，他参加的不仅仅是一场决斗，祭祀对石人们而言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羽**司拿出一根短棍，短棍一头缀着长长的羽毛。他高高举起短棍，在场所有的人，无论是磐石议会剩下的六名成员，还是赫特查尔的平民，目光都集中到了短棍上。纳特清楚，羽**司抛出短棍就意味着决斗开始。

　　羽**司高声说道：“肉体在大地腐朽，灵魂与神灵永生！献身托南辛的殊荣属于外来人、新莫西卡的纳特，还是我们勇猛的白色钟塔、双熊的屠戮者、徒手撕裂马的头领野牛？让我们交给托南辛来决定！”

　　一声大叫，羽**司把短棍掷在地下。虎武士的首领、现在纳特已经分不清他到底叫什么了，拔出黑曜石长剑疾冲过来。

　　是从森林里狩猎的技艺演化成的剑术，简洁实用，与人交手比起艾提纳的传统剑术来更为有效。纳特认出了对手的招数，拔剑在手，连连后退。

　　虎武士的首领步步进逼，神色严峻。黑色的长剑闪电般迅捷，纳特的眼中只能看到一道又一道黑影，无论他后退得多么快速，始终毒蛇一般萦绕在身边。

　　等，等等，纳特意识到了什么而惊愕不已，比他发现自己能听懂赫特查尔语时还要来得难以置信。自己怎么会用长剑了？而且还知道对方武艺的来源，可以跟得上他的动作，并且……还能反击！

　　纳特一剑刺向对手胸膛，虎武士的首领举剑挡开，竟然有些慌乱。果然如此，赫特查尔人的剑术声势夺人，重视进攻，但是不擅防守，这与他们狩猎时遇到的猎物有关。那些猎物要么是兔子、鹿之类用不着防守；要么就是猛虎、猎豹，朝猎手扑来靠黑曜石武器无法抵挡，只能闪开。所以虎武士首领看起来占了上风——好像也不是特别快，至少不如那一天切下袖子时快——但是一旦迫使他抵挡，情况立刻就能逆转。

　　纳特一击得手却毫不欣喜，疑团在胸中如滴落水中的墨汁般扩散。手上传来剑柄的触感，温热，服帖，熟悉，自己的动作挥洒流畅，若说是从来没有学习过剑术，自己都不相信。但是，今天确确实实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拿上手术刀之外的利器啊，就是平时吃饭都只用木刀木叉的。

　　纳特有疑问很正常，却很不是时候。激烈的决斗，就是全神贯注还唯恐不够，没有余暇供他细细考虑。稍一走神，手上慢了下来，有一大串名字的对手趁虚缓了过来，黑曜石长剑几下闪动，纳特身上立刻添了几道血痕。医生退开几步，镇定自若的挥剑还击，局势重又恢复了平衡。

　　偌大的拱门下，除了偶尔交剑发出的声响与交战两人在石板上踏出的凌乱脚步声，就只剩上万人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声。神圣的决斗中，赫特查尔人是不发一言的。观战的人中只有娜塔莉几次差点要叫出声来。她以为纳特根本不是花冠火鸡的对手，没有料到这位年轻的医生不光医术出众，剑术也足以称得上优秀。

　　战斗持续了好几分钟，虎武士首领的动作猛然加快，长剑在他手中像是黑色的暴雨，一波一波袭向纳特。然而，尽管看起来医生左支右绌，依旧把他的攻势一一挡下，黑曜石长剑几次都只差之毫厘，却终究无法触及对手。

　　是很快，但是只有固定的几个套路而已，要在战场或者狩猎时该是很实用，用来与人一对一就显得不足了。纳特逐一接下对手的招数，他的心里，一个之前从不敢想象的念头正在渐渐变得强烈——自己将从这场决斗中生还！对手动作确实更快了，但那也是他正在变得急躁的证明。在纳特看来，黑曜石长剑的轨迹正在开始变得愈发简单。他猜想，恐怕强大的虎武士首领生平，还从没遇到过有对手能在他剑下坚持这么久的。忽然，眼前漫天的黑色线条消失了，随后纳特听到岩石断裂的脆响。虎武士首领的长剑在双剑不住的相交中支撑不住，断成了两截。他失魂落魄的向后退去，高大的身躯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

　　“好东西。”纳特没有跟上去补上一剑，而是看着手中完好无缺的长剑脱口而出。剑柄上宝石的光芒此刻尤其璀璨，医生对坚持要自己带上它的帕梅拉感激无地。转念想起决斗还没结束，他剑尖指地，喘息着对花冠火鸡说道：“去换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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