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梦与真实 一

　　纳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着，更不用说身在何处。他想起了在梦境世界里见到的赫拉德镇长，那真是他有生以来最奇妙的一个梦。现在的感觉和那时有些类似，区别在于，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到。

　　有女人在说话，他听过这个女人的声音，但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对付她比预料的费力许多，”那个女人说，以他行医十年的经验判断，女人年纪很大，而且不够健康，“不愧是日暮公爵最后也是最好的作品，如果不是她那些部下在特雷戈迪亚遇到了意外，我就未必能赢了……要恢复至少得两个星期。”

　　我不是在做梦，因为我从没听说过特雷戈迪亚。地名是不会凭空出现在梦里的。有人在拍自己的面颊，纳特于是睁开了眼睛，见到了预料之中的人——赫拉德镇长。“老”镇长和上次见面时身体没什么变化，衣饰则华丽了不少。他戴了许多首饰，甚至戴的太多了。额前挂着白闪闪的坠子，胸前是三四根金链，粗细不一的链条和环扣交错，使人错觉他穿了件金色的链甲。此外，镇长的十根手指上至少戴了十五个戒指，红金、黄金、亮银、闪银，还有黑色和绿色的宝石，纳特不全都认识。

　　从学者变成了穷人出身、后来发迹的商人，是纳特对赫拉德的印象。

　　“上次我想来找你，”纳特对此视而不见，作为医者，对方的经济状况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结果……”

　　赫拉德镇长面带微笑制止他说下去：“我知道。本来，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要知道，我一个老头待在这个地方，还是很气闷的。可是呢，现在时间紧迫，我得把你要做的事给你说明白。”

　　“要做的事？”医生狐疑地环顾四周。

　　“是的，作为医生，去医一个病人，”根本不老的老镇长说道，“重点在于，这次的病人必须有你在才能治好。”

　　“我不知道有什么病是必须特定医生才能医治的。”纳特说。他和赫拉德镇长还是置身上次到过的、正对着城堡的小山上。城堡也有了变化，并且镇长异曲同工。城池扩大、城墙加高，大块大块的白色巨石一层层地垒起，光是看着就觉得坚不可摧护；城里的建筑也不再简陋，入眼是直刺天空的林立尖塔、线条丰满的圆弧穹顶和反射着阳光、颜色各异的玻璃窗户。

　　“对，医者誓言上是说过，医者之间不可藏私，”赫拉德的笑属于老人，浮现在他年轻的面容上时欠缺协调感，纳特不舒服，“但，如果病人需要的药物只有你才有呢？”

　　“你是说，英雄之血？”医生立即想到了。

　　“对，”赫拉德说，“需要英雄之血。遗憾的是，整个艾提纳境内，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拥有玛尔斯医生的宝贵遗产。”

　　“很快就不会了，”纳特想起了与皇帝的会晤，“艾提纳的皇帝愿意与石人公开交易，我会告诉大家恶魔花的用处。那时，每个医生手中都会有英雄之血了。”

　　“嗯，石人们就可以和我们先谈判，谈价钱，谈数量，谈交易方式，签好合同……接着他们采摘恶魔花，运过风暴海来，送到卡雷塞斯城去，然后你再把如何提炼、如何制药写出来，印刷成书，免费发给各位医生——且不提来不来得及等到那时，”老镇长说，“就我所知，绰号公正者的费迪南·卡斯蒂利亚陛下遇刺了，而你被怀疑是凶手。当然，我们都知道，你是凶手纯属无稽之谈。”

　　“是的，”年轻的医生低下头去，“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镜子里的皇帝一剑就捅死了我们面前的皇帝真人。而且，”他呼吸急促起来，“帕梅拉，帕梅拉她怎么样了？”

　　“冷静，你的未婚妻，或者说实际意义上的妻子虽然被黑卫们抓住了，但是她不会有事的，”赫拉德笃定地说，“至少在查明真凶前是谁不会；要是查明了，就更加不会了。再加上我们亲爱的伊西瓦殿下对她很有好感，所以也不需要担心她会吃苦头。话说回来，纳特先生，你的未婚妻居然能一击就让你昏倒，咳咳，那个……真是出人意料啊。”

　　“所以，”赫拉德说的在理，医生心里稍安，“你也知道了，”他是如何知道的？纳特突然想起，“我现在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不可能去给人送英雄之血。”

　　“准确地说，你的身体现在位于离陛下遇刺之处八十六码的一个院子里，身上被一块八尺长两尺半宽的烂木板盖着，”赫拉德脱口而出，显得对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都胸有成竹，“最近的追兵离你有五百一十一码，隔着二十七堵墙……”

　　“够了够了，追兵？还有艾莉西亚呢？她逃出来了吗？”

　　“她把你藏在院子里以后出去引开追兵，”赫拉德叹着气，“现在被她自己的同袍们逮到了。”

　　“那他们很快也会逮到我的，”纳特心中一片混乱，“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救人要紧。”赫拉德问。

　　“我被怀疑杀了皇帝，我自身难保！还有帕梅拉和艾莉西亚两个人！我是医生没错，但我——”焦躁涨潮般占据了他的头脑，他冲着老镇长吼道。

　　“是卡琳。”

　　赫拉德的话像一桶冰水，将愤怒的火苗浇灭。“你说什么？卡琳怎么了？”冷静重新在他的思维里占到了上风。

　　“需要你用英雄之血去救的人就是她。怎么样，愿意去了吗？”赫拉德镇长背着双手，视线彷如已经洞穿了纳特身体。

　　“她在哪儿？”

　　“日曜城，艾提纳的首都，离你大约两千里。”

　　冷静来得快，去得更快，年轻的医生一把揪住赫拉德衣领。两人相距近得可以行贴面礼，纳特高出赫拉德许多，他居高临下、咬牙切齿：“你一直在戏弄我！两千里外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就算是真的，我又要怎么去？”

　　“我没有戏弄你，”赫拉德神情庄重，纳特不由松了手，“梦之主并非全知全能，但在梦之主的空间里，我们有自己了解信息的方式。卡琳小姐病情严重，不能再等了。”老镇长将双手拢至胸前，开始一阵意义难明的吟唱。

　　施展奥术需要的咒语医生很熟悉了。他记忆力远不如卡琳，在普通人中还是佼佼者。赫拉德的吟唱不属于任何他知道的法术派系，与幻术系听起来有些相像。老镇长念咒结束，一块看起来像镜子的东西在两人面前竖起。“看看吧，”老镇长说，“你关心的那个孩子。”

　　纳特犹豫了一瞬，他对镜子心有余悸。幸好赫拉德召唤出的东西只是看起来像镜子，光滑的表面上映出华丽的房间与装饰着丝绸帷幔的大床，四根床脚顶端各有一尊振翅的黑龙雕塑。卡琳正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容憔悴。她的虚弱医生前所未见，仅仅几天未见，他便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她得了什么病？”纳特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镜面。他急切地想要见到卡琳，小女孩的状况令他想起那些患了绝症、生命只剩几周的病人。那些病人也和她现在一样，脸色晦暗，因为病痛或者绝望而以各自的方式歇斯底里地嚎叫。多少次，他只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惭愧。

　　“名称我也答不上来，”老镇长咳嗽了两声，“没关系，虽然难治，但不是绝症。看到她身边的人了没有？”

　　画面上，床边还有好几个人，有法师打扮的老头，有年轻漂亮的牧师，还有几个女孩子静静站着。“他们大体知道如何让小女孩好起来，”赫拉德又咳嗽了几声，捶着胸说，“唯独不知道还少了英雄之血。你得尽快赶过去……”

　　老镇长忽然惨叫着弯下腰。纳特想扶起他，脚下却踩到了什么滑滑的东西。他摔倒在地，前额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顿时两眼发黑。明暗几度交替后，视力恢复了正常。山丘，城堡，赫拉德镇长统统不见了。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回到现实中去，现下所处的环境是间宏伟的大厅，墙壁上的涂料已经脱落殆尽，露出内里布满岁月痕迹的灰色巨石。大厅内遍地是倒下的雕塑、只剩半截的立柱和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残破得只要一碰便化为飞灰的地毯。

　　医生迈着步子，大厅弥漫着熟悉的气息，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来过。他在一根还算完整的柱子前停下脚步，当初的工匠们留下的痕迹尚未被完全磨平，他见到了交错的镰刀与蔷薇花枝。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纳特转身，一个男人穿着灰色的袍子，正面露微笑伸手过来：“幸会，托罗里达先生，我是光之艾尔西，和你认识的玛尔斯一样是缚日者。你叫我艾尔西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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