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黎明前

　　痉挛与抽搐止不住地从身体内向体表扩散，全身上下冷汗一层层涌出，所穿的丝绸睡衣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无法抑制的反胃与呕吐已经持续了大半夜，少得可怜的晚餐全部从胃里出来重新见面之后，就只有发酸的胃液上下翻滚，烧灼着本已肿胀的咽喉与食道。到最后，连胃液也吐干净，黄绿色的液体还是不停地从嘴里冒出来。

　　我身体里能吐的东西还真是多，卡琳气喘吁吁地扒着床沿。这一波的呕吐止歇，她对给自己擦拭的法师学徒说：“除了刚才说的，你再添上四肢的肌肉疼痛——别光顾着哭，好好记录状况才要紧。”

　　“要药吗？”一直留在卡琳卧室里的薇丝莉问。

　　薇丝莉说的是教会常用的镇痛药，卡琳试过一次，很快便昏睡过去。但那之后，她再也不肯用药了。她颤抖着，苍白的十指抓着被单：“不，不要，我清醒着才能把感受说出来。睡着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从没见过你一样的孩子，”薇丝莉说，“要是实在忍不住了，就和我说。”

　　“没关系的。老头子呢？我昨天一整天没见到他了。”

　　“他正在为了你的事情拼命呢，”女牧师坐到小女孩身边，“请放心，为了救你，凡是人力能及的事，我们一定会都尝试的。”

　　卡琳勉强地笑着，勉强不是因为她精神上不想笑，而是肉体的痛苦令她实在是很不容易才笑出声来：“到最后还是没救可就白白浪费了。光是现在，老头子在我一个快死的人身上，已经花了许多钱吧？”

　　“要是能用钱解决，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女牧师说着，连连摇头。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天快亮了。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多半是来送早餐或者热水的。不料，伴着敲门声推门进来的却是一向直来直去的托莱多。老头见到她脸白如纸地趴在床上，轻声问道：“你醒了？”

　　毫无意义的问候，卡琳头也不抬：“你瞎了？”

　　托莱多走进来，他眼圈发黑，但是脚步有力：“不，不，我这次真的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哦。”卡琳应了一声。

　　“相信我，”金先生搓着手，脸上生出潮红，黑发的小女孩都疑心他是不是想要跟自己表白了，“我找到了救你的办法。真理骑士团的团长卢肯·萨尔克先生是现在艾提纳唯一掌握了‘日魂’的人，他的‘日魂’可以治好你的病。”

　　卡琳抬起眼皮，又应了一声：“哦。”

　　“怎么？”老头有些尴尬，“你不高兴？”

　　“要是‘日魂’真的有用，”卡琳注意到想要呕吐的感觉已经渐渐自身体远去，“你之前怎么会没想到的？真理骑士团的团长，是个名人吧？再说，”她喘了几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日魂是什么？为什么连我都从没听说过？”

　　“真理骑士团的团长们代代口头相传的绝技，”薇丝莉替老头解释，比起缚日者和始源学院，教会与真理骑士团的关系要密切一些，“没有纸面的记录，所以你才没有在书上读到过。不过……”女牧师也不怎么相信老头，“‘日魂’好像没有听说过可以用来治病啊？”

　　“呃，”托莱多挠着脑袋，“实际上，有人写了一封信告诉我的。我对那个人是绝对信任的，他既然说了可以，事情多半就没问题。”

　　薇丝莉像是在说“姑且先相信吧”的表情，她又问：“那么，你跟萨尔克团长说过吗？”

　　“萨尔克已经同意了，”老头说，“开始时候他还犹豫。不过我告诉他，卡琳是他团里骑士的妹妹，他就答应了。他今天上午在卡雷塞斯城有个事必须留下来处理，和陛下立储有关。一旦那边结束，他会立刻赶回来。”

　　“哦，”卡琳应了声，便精疲力尽地把头埋在床单与羽毛垫子里，“我身上脏透了，让我洗个澡。”

　　“你多少也高兴一下嘛！”托莱多嘟囔着朝门外去。

　　“我想起还得报答你，”黑发的小女孩有气无力，她浑身胀痛，即使趴着还是觉得疲惫不堪，偏偏脑袋里像是有头大象在撞，头疼得别想入睡，“就觉得人生一片昏暗哪。”

　　法师学徒和牧师们准备好了浴盆和热水，细致地将湿衣服从卡琳身上一点点剥下，四个人合力将她小心地放进水里，一个学徒用手托着她的后脑好让她能舒服地躺着。卡琳闭上眼，感受着她们用肥皂和浴巾在身上轻轻擦拭。她们的动作尽可能的轻与慢，唯恐太过用力弄痛了她。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疼痛难忍。她还年幼，稚嫩的肌肤本就经不起多大力道，受怪病的折磨之后，更是只要轻轻的一擦，皮肤上就是一道再也无法愈合的血痕。

　　真不知道到死之前有多难看。她睁开眼睛，薇丝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胸口。

　　“看什么？”卡琳说，“和你的没法比，至少还得等上三四年。”

　　“不，”女牧师示意学徒们停手，“那是什么？”

　　卡琳低头，白得奶油一般的胸膛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细密的黑色纹理。“你说这个啊，”她没有精力去思考，“我也不知道啊。”

　　薇丝莉俯身，用手指轻轻抚过黑纹。卡琳轻轻地抖动身子：“别碰！”

　　“痛吗？”

　　“不，但是你弄得我好痒。”

　　女牧师直起身子：“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卡琳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换句话说，以前没有过？”女牧师问，她又摸了一把，卡琳只能无奈地撇嘴。

　　“昨天好像都还没有呢。”黑发的小女孩观察着自己的胸，黑色的线条将肌肤映得更加洁白了，仔细分辨，线条构成了精致的图案，那是一双羽翼环绕下的一本厚书，或者说一本词典，一本典籍。

　　“不是画上去的，”薇丝莉目光专注，口中喃喃，“但也不是皮肤本来的颜色，而且相当漂亮。看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很可怕。在人体上突然浮现的印记，好像是什么未知的存在被释放了一样……”

　　“行了行了，”女牧师神情异样，卡琳抬起湿漉漉的手臂遮住胸，“别看了。”

　　“别动，”薇丝莉拨开卡琳的手，“空间感不怎么好哪。我是说，羽翼之间的间距很大，只有一本书在，占了不到四分之一的地方，作为一幅画来说构图上不对劲。”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没显示出来吧，”听薇丝莉这样一说，卡琳自己用手指摩挲着胸前的皮肤，“你以前学过画？”

　　“教会里到处是油画、壁画，看得多了，多少懂一点欣赏，”薇丝莉表情越来越凝重，“让我再看看。和你的病有关吗？太奇怪了……我……我觉得身体不太对劲……”

　　几声尖利的惨叫声突然响起，正在为卡琳擦拭身体的两名法师学徒和两名见习牧师一同抱着头，滚倒在地。她们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手指在脸上、身上抓挖。本该体质平平的法师学徒和见习牧师此刻力气却大得出奇，指尖犁过，原本光滑的面孔与肌肤上就留下一条条暗红色的破碎沟壑，血肉可怕的向外翻起。

　　“怎么了？”同样的疑问从三个人口中发出——卡琳、薇丝莉，还有听到响动闯进来的托莱多。卡琳身无片缕，但她已经顾不上了。老头也只是一愣，随即挪开视线：“她们几个怎么回事？”

　　回答的是他的一个学徒，但并不是以语言的形式。那名学徒的身体当着她们的面砰的一声炸裂，血雨霎时洗礼了整个房间，血沫、肉块与碎骨劈头盖脸洒向每一个人。接着，另外三人也逐一步上了相同的命运，顷刻间，原本华丽温馨的卧室就化为地狱一般的噩梦。地板上，墙纸上，眼睛所及的每一处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和脏器，这一恐怖的景象与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卡琳的胃，唯一令她感到庆幸的是自己真的再也没有东西可吐了。

　　“你、你们……”即便是能拎着两个人头上门找人打架的托莱多也目瞪口呆，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眉毛滴落。

　　女牧师失魂落魄，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三人中唯有黑发的小女孩还保持了冷静：“别站着发呆了，先换个房间再说吧。”

　　她的想法立即得到了执行。托莱多重新安排了一间卧室，找来几个学徒为卡琳把澡洗完。

　　“死掉的那几个人怎么办？”换上新的丝绸睡衣，卡琳躺在羽毛垫子上问。虽然受了不小的惊吓，但是身体上的痛苦稍稍减轻，头痛也缓解了一点，她现在勉强可以用脑子思考一些问题。

　　“我下了封口令，叫人说是出了魔法事故。”老头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恢复。

　　“还得考虑抚恤的事，”薇丝莉说，她只简单地洗了把脸，身上满是血污，“老实说，刚才在那房间里，我也觉得不舒服。”

　　“究竟怎么回事？看着像是某种诅咒发作。”老头沉思。

　　“我怀疑和卡琳小姐的病情有关，”薇丝莉说，“她在洗澡的时候，我们看到她的胸口现出奇异的黑色线条。我正在研究那些线条是什么，突然就觉得脑子发涨——哦天哪，什么声音？”

　　她停下陈述，门外有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卡琳也听出来了，那是一群人朝着卧室来了。

　　老头打开门，门口是个头发花白、身体健壮的男人，浑身散发着钢铁铸就的刚毅感觉。若不考虑那头头发，只看面容，卡琳估计男人至多只有五十岁。他穿着朴素的白色全身铠甲，从边角能看到内里是锁甲和棉质的衬衣，停下脚步时，身躯如磐石般稳固。

　　“萨尔克大人，”托莱多欣喜地说，“您来得真快。”

　　“哪一位是卡琳小姐？”来人问，同时望向卡琳。

　　他知道我是谁。“是我。”黑发的小女孩躺着说。很失礼，但是她没有行礼的力气。

　　“你的姐姐艾莉西亚一小时前刺杀了费迪南·卡斯蒂利亚陛下，你被在场的普洛特·泰利斯殿下指控为主使与同谋，”萨尔克团长不带感情地说，“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不予逮捕。但是，不得随意离开，”老军人的目光如电，“下午将在这里一同审讯你和你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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