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知识的代价 二

　　在梦里，她回到了离开四年的家乡。那是远在镇魂海对岸，艾提纳的统治也无法达到的地方。她没有去上过学，因为家里付不起学费，但她并不缺少玩伴，也从不缺少可读的书。有许多和她一样大，或者比她还大几岁的孩子们喜欢与她玩，尽管她总是嘲笑他们。也许男孩们是想借此拉近和她两位姐姐的距离，所以他们才会愿意忍受她的毒舌。放假的时候，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她都会和他们在一起，玩着孩子气的游戏，说着孩子气的话，吵架，哭鼻子，再和好。天气炎热的正午，她喜欢背靠着大树在树荫里乘凉，每次坐下，就会有男孩子拿冰镇果子露讨好她，她还记得那个男孩有着漂亮的蓝色眼睛与虎牙。别的孩子家不如那个男孩家富有，他们就去为她摘果子，抓小动物，替她用水桶汲水。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衣服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让夏日的风慢慢吹干，凉爽的感觉无比惬意。

　　有孩子会喊她去河里玩水。艾莉西亚不让她游泳，她也就从来都不去，坐在岸边望着艾莉西亚和莉莉在碧蓝色的河水中翻腾。河中央的水很深，只有她们俩敢在那儿游。很多男孩远远地围着姐姐们在转，也有不少孩子压根不下水，他们就在自己前前后后走来走去。还有孩子会去水浅一点的地方抓鱼、螃蟹、虾和各种贝壳。螃蟹用来玩耍，很少有人会想吃这么丑陋的生物，除了莉莉。他们会把抓来的鱼用树枝串起来，再把那树枝硬塞在她手里让她带回家去。如果有孩子带着盐，他们就现场烤鱼和贝壳。她还记得唇齿间残留的淡淡腥味，不好吃，但是她喜欢吃。

　　到太阳要下山——实际上往往已经下山了一半——的时候，她才会回家。有时和姐姐们一起，有时自己一个人。妈妈是领主家的侍女，哪怕再忙也会赶回家为她们做饭。因此她到家的时候，桌上一定会摆好虽不丰盛，但可口而又有营养的晚餐。那是间小小的屋子，她们总是买不起蜡烛，墙壁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在卡琳眼里，却没有任何地方更温馨。

　　甜美的梦境远去，意识又归于黑暗。许久，卡琳感受到脸颊阵阵温暖，睁开眼睛，玛莲恩正附着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早安，孩子，”贵妇平常说话也犹如在唱咏叹调，气质使人心折，“早餐想吃些什么？”

　　“什么都好。”卡琳坐起。

　　玛莲恩将她的睡衣脱下，小女孩赤着身子，静静地坐着，由玛莲恩替她梳理长发。卡琳一点也没觉得尴尬或者害羞，面对玛莲恩，她觉得很正常。这个地方果然有些怪异，明明是深秋，她也没有感到冷。她低头看着自己胸膛，皮肤白皙、细腻，黑色的魔纹已经消失了。

　　“孩子，你真漂亮。”玛莲恩在卡琳的额前印下一吻。

　　美丽的贵妇拿来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卡琳一动不动站着，让她替自己将衣服穿上。衣服很合身，衣料轻盈柔软，她几乎要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穿了东西了。小女孩看了一眼——连衣裙的胸前，赫然绘着黑色羽翼环绕下的书典，与患病那会胸前浮现的纹理一模一样。卡琳“啊”的叫出了声，玛莲恩在唇前竖起一根指头，微笑着向她摇了摇头。

　　“淑女不可以没有风度地喊叫，”贵妇将卡琳引到餐桌边坐下，又给她围好餐巾，在桌上放上四个盘子、四把餐叉、三把餐刀和一柄银勺，“来吧，把早餐吃完。之后，我带你出去走走。”

　　她从茶壶里倒出三份之一壶暮光领的红茶，切下一块面包和一块奶酪的三分之一，从三片火腿里挑出一片，在三个煎好的鸡蛋里选中一个，一起放在瓷盘里端给卡琳。昨天的点心也是如此，卡琳想不通，用手指缠着发梢问道：“我正好还有两位姐姐，看起来您就像把食物留给她们一样哩。”

　　“并不是那样的，”玛莲恩在卡琳身边坐下，“其实，都是留给你的。只是，你是不完整的。”

　　“不完整？”卡琳喝了一口红茶，迷惑不解。

　　“是啊，”玛莲恩神秘莫测，“你是不是无比信任你的姐姐？她说什么，你就照做，根本不问缘由？”

　　“是的，她们也一样信任我。”

　　“还有，你读书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书本上的内容你早就知道，书本仅仅帮助你回忆起来而已？”

　　“确实……是的！”她对我的了解远不止名字。

　　“你有没有想过，这都是为什么？”

　　不等卡琳有任何反应，玛莲恩拉过她的手：“我们出去逛逛，顺便解答下第二个问题。”

　　为何要出去逛呢？就在这儿解答不就好了。玛莲恩打开门，卡琳顿时瞠目结舌。门外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行人、商贩、车辆川流不息，稍远些可以见到耸立的钟塔，还有顺着山坡而建、鳞次栉比的房屋。房屋错落有致，墙壁与屋顶大都涂成鲜艳的颜色，加上远处的大海与蓝天，仿若童话中的世界——完全不是她昨天见到的景象。

　　“您、您到底是什么人？”事情的关键一定是玛莲恩，卡琳确信。

　　玛莲恩拉着卡琳出门：“我不是说过吗，该告诉你的时候，会告诉你的。我们还是来讨论下问题……孩子，你得明白，”贵妇人和颜悦色，声音如同直接映入卡琳心里，“知识本身是可以转化为很多东西的。以此为标准的话，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富有、更强大了，我也不如。可是，有个重要的前提是——”

　　“是恰当的运用吗？”

　　“果然聪明，”玛莲恩又是一吻，吻得卡琳很舒服，“现在，我们先从简单的开始。”

　　“简单？”黑发的小女孩精致的眉毛蹙起，她有所警觉。她不明白会发生什么，对玛莲恩也没有戒心，但是既然有“简单”的在，“困难”就处于可以预料的状况了。

　　玛莲恩拉着卡琳在大街上快步行走。小女孩观察着环境，疑窦渐生。竟然没有一个人把视线投向她们俩。她对自己的容貌自信到自负的地步，即便如此也对身边的贵妇人感到一丝嫉妒，可是快走过一整条街，无论男女，谁都没有看她们。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除非……他们看不到我们。

　　“被人忽视的感觉也不坏吧？”玛莲恩一边对卡琳说，一边从身旁的行人手中拿过一张涂满蜂蜜的烙饼。那个可怜的行人刚把烙饼卷起来，嘴张到最大，正要一口咬下的时候，饼却不见了。行人找不到饼，哇哇大叫，抓住路过的乞丐小孩就要打。

　　贵妇优雅地撕下一小块饼丢尽嘴里：“他们不光见不到我们，只要我愿意，他们用所有的手段都无法感知到我们，除非你想出现在他们面前。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听凭我随心所欲，只要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哟。”

　　行人和乞丐小孩扭打做一团，罪魁祸首就在五步外拿着烙饼看戏。卡琳不由想起了艾莉西亚——玛莲恩刚才的行为，倒是很像姐姐会做的。也许红头发的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而且喜欢恶作剧？

　　“闭眼，就是天黑，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这儿永远是傍晚吗？”卡琳远眺，正如玛莲恩所说，太阳自始至终一直保持着将要落山的模样。那么，街上的人群，岂不永远都被困在不变的时间中了？

　　“你可以亲身体验一下。”玛莲恩闭眼。

　　黑夜瞬间降临。不是普通的黑夜，天幕上既无星星，也无月亮，四下里没有灯光，没有烛火，整个世界失去了一切光明。卡琳从未体验过如此彻底而纯粹的黑暗，奇妙的是，她一点都不害怕，在黑暗中她察觉到了芳香与温暖。只一瞬，她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片刻后，世界恢复。“真棒。”卡琳由衷地赞叹。

　　玛莲恩美丽的脸呈现出端庄的坏笑，能把不搭调的事情表现得一本正经，这副神情又是与艾莉西亚很像。不过，她很快收敛起笑容：“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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