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次夜间漫步 三

　　伊西瓦失望之情顿时溢于言表，帕梅拉却松了口气。气氛被普洛特破坏得一干二净，她对他心生感激。

　　黑太子向占据手艺人广场的人们讲述他下令拷打帕梅拉，讲述兰蒂斯的不怀好意，讲述小姑娘的坚强与英勇，只是没有提到原因。他言语精当，声情并茂，帕梅拉啧啧称奇，几乎都要被他感动了。而黑太子的听众中，切实被感动到的大有人在。他们挥舞着拳头，又叫又跳，以各自方式表达支持。

　　“泰利斯殿下万岁！”有人带头喊，喊声很快席卷了广场。不止，是整座城市。再也没有人喊“陛下万岁”或者“皇后陛下万岁”了，每个人口中都只剩下了黑太子的名字。帕梅拉悄悄看了一眼，伊西瓦面带微笑，一如他是个小丑时那样。小丑永远以微笑示人，而把真实藏于内心——没错，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维洛克团长确实是这样说的。

　　当晚，黑太子的宴会在卡雷塞斯的城主府举行。帕梅拉担心伊西瓦会继续采取攻势，下午的事必定早有筹划。伊西瓦能拉上整座城市的人助阵，竖起三十尺高的雕像，那他一定不会就此罢休。然而她又一次失算，除了必要的招呼，皇太子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着她。这些大人物真叫人捉摸不透。

　　帕梅拉对宴会心有余悸。自觉与美酒、绚丽的礼服、水晶吊灯格格不入，气派十足的贵族老爷们缺乏生气，围着她的贵妇们又像群乌鸦一样聒噪，她早早地推说身体不舒服而溜了出来。

　　她在遍地树木与青草地的城主府里随意漫步，比在宴会厅里舒服多了。秋季的夜空满天星斗，星光仿佛瀑布般倾泻在庭院中，仰望着星空，她想回家。尽管家里现在空荡荡的，但那毕竟是她的家，用了很久很久才拥有的家。

　　但是在城主府的出口，守卫拦住了她。

　　“我是殿下的朋友帕梅拉，”她介绍自己，“为什么不能出去呢？”

　　“卡斯蒂利亚殿下特别吩咐过，”守卫彬彬有礼，“其他宾客没有关系，帕梅拉小姐身体不适，不能外出。”

　　她忽然明白了，在红翼队手里与在伊西瓦手里也没什么不一样。她依旧置身囚笼，不过大上许多，舒适一些。他们都在束缚她，要她服从，海达里斯用的是鞭子，而伊西瓦则是帅气的脸、高贵的身份和手中的权力——根本没区别。小丑本来不是这样的，帕梅拉心想，将要当上皇帝会令人变化得如此迅速吗？

　　失望地踱着步子，帕梅拉在花园里找了块石头坐下。她很累了，又不想回去睡觉。石头又冷又硬，硌得屁股痛，但比坐在宴会厅里自在。纳特和艾莉西亚小姐去哪里了呢？一直没有人说起过他们。还有卡琳小姐，她失踪好久了。皇帝之死真正的凶手又是谁？用镜中的倒影就能杀人，至今想起来仍旧不可思议。

　　坐了有好久，宴会还未结束。她感到身上发冷，站起身来，打算回房间。这时她看到，一棵十层塔那么高、三个人才能合抱的杉树的阴影里，有个削瘦的男人贴着树干站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了揉，没有看错。“维洛克团长？”小姑娘用不太确信的口吻问道。

　　“是我，”彩虹蔬菜马戏团的团长走出阴影。

　　“真的是您！”帕梅拉惊喜地叫道，“您也是来参加宴会的吗？”她平时只和纳特在一起，在城里好几年了认识的人还是很少，此时见到一位熟人，欣喜不已。

　　“不是，”维洛克团长悄无声息踩过枯枝与落叶，“我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要亲口告诉你，你很优秀，小斑鸠。”

　　被维洛克团长称赞不是头一遭了，但以前从未像这次这样没有缘由。团长微笑着说：“有疑问的话，先放在心里。第二件事是，现在我要带你去城里见几位新朋友，不该让他们等待太久。”

　　“现在？可是殿下不让我……”

　　“不用担心。”维洛克伸出右手，在帕梅拉头顶洒下一片粉末。他挽住她的手臂，像个长辈，搀扶着她向花园外走去。

　　“团长先生，守卫会拦住我们的。”

　　“谁告诉你我们要从大门走了呢？”说着，团长带着她笔直地走向城主府的高墙。斯图亚特领主可算受人爱戴，他的府邸不需要太过坚固的防御，但那大块岩石砌成的围墙也有十尺高，一尺厚。墙边有几棵矮栗树和杉树，此处人迹罕至，若要翻墙，是个好选择。

　　爬树或者爬墙她都从没干过。她小声地问：“团长先生，要爬过去吗？”

　　维洛克指指脚下。帕梅拉低头看去，差点叫出声来。她的双脚已经陷在了泥土中，奇怪的是她对此一无所觉。团长拉拉她，她试着抬脚，毫无阻碍就在土里跨出了一步，而且陷得更深。

　　“怎么回事？”

　　“影舞者的地行术，等见过客人我再详细解释。”维洛克团长又指指围墙。帕梅拉继续迈步，视线越来越矮，每走出一步，她都向土里陷下几寸。然而她的脚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行走也没有阻力。她的腿没入了土中，接着是腰与胸，还有双臂。她现在要仰起头才能看清团长的脸庞，那脸上正带着慈祥的笑容。

　　“还要继续向前吗？我，我不会被活埋吧？”又走几步，她已经只剩脑袋还露在地面上，鼻子里尽是土腥混着青草的气息。

　　“当然不会。”团长轻声说，他跺了跺脚，眨眼便没入土中，一点痕迹不剩。

　　“团、团长先生！你在哪里？”小姑娘心内惶惶，小声地叫道。

　　左臂被人挽住了，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那是维洛克团长。“走吧，”他的声音从地面以下传上来，“有我在，不用担心。”

　　团长的声音令她想起纳特，自信，冷静，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帕梅拉朝前走，泥土像水一样漫过口鼻，又漫过双眼，她完全进入了土中。她仍然可以呼吸，而且双眼仍能视物。土中的世界不是想象中的一片漆黑，土壤好像变得透明了，她看得见树木虬结的根须深入地下好几十尺，老鼠在地洞里储藏从厨房里偷来的花生和玉米，蚂蚁们挖掘复杂的地下坑道，犹如人类的城市。低头看去，双脚仿佛悬空，真像是在空中散步，她暗暗称奇。下方深处有绚丽的七彩光芒散落，犹如倒置的星空，意料之外的壮丽神秘。

　　当然，她也看到一些面目可憎的家伙，新莫西卡地区特有的蛇蜥，有着粗壮脖子和滑腻皮肤的丑陋旱蛙，蠕动着盘成一盘的绿色小蛇。医生总是没法避免各式各样的恶心事，跟着纳特的几年，她对此类事物的抵抗力剧增，不会像寻常女孩那样见到只蟑螂便尽情发挥高音。真是大开眼界，帕梅拉惊叹连连，我要告诉老大我在地底行走，他一定会惊呆的。

　　她又抬起头，庭院、建筑、街道就在头顶，从下向上观看城市又是样奇妙的体验，她第一次同时见到建筑的地上部分与地基。

　　“你看到了什么？”团长问道。

　　“我看到了……”地底原来有这么多新奇的景象，帕梅拉目不暇接，“很多东西，一个新的世界。谢谢您，维洛克团长。”

　　“是的，新世界，”维洛克说，他的步伐放缓了，“告诉我，除了眼睛所见，你的耳朵听到了什么没有？”

　　“也很多，”小姑娘侧耳，“小动物们和虫子们在说话，和人一样，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吵架，还有的在求爱……不光是动物，树的根也在……是搬开石头、钻入土中的声音吗……是了，这些老爷爷一样的大树在讲述它们奋力扎根的故事，泥土就是他们的听众。”

　　“很好，”团长赞许，“那么，你还感受到了什么？”

　　“还有……”帕梅拉蹙眉，“还有什么吗？没有了，要是发现了什么，我会再告诉您的。您真厉害，这个地行术，可以教给我吗？就像是教我跳舞那样。多亏了您教的舞，”纳特才得救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说辞与下午对伊西瓦几乎一致，但是这次她才是真心的。

　　“确实很优秀，止于至善，”维洛克评价，“你要是想学，当然无妨。你不必谢我，如我这般的老师多如牛毛，而你一样的学生世所罕见。不光是地行术，任何技艺，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找来人教你。胜过你丈夫的医术，小丑的杂耍、琴与画，赴日者和观星者所精通的奥术，铁喙鹰武士的剑术，暮光领主的秘闻术，影舞者的各种必备技能，甚至真理骑士团团长一代代口口相传的‘日魂’——凡是这个世上凡人能掌握的技艺大多数都可以，例外的恐怕不多。但是，”他转变了语气，“斑鸠该在天空飞翔，在泥土中行走是鼹鼠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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