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一手操持家庭的妈妈

　　护士交代我，每隔十几二十分钟用棉签沾上水打湿妈妈的嘴唇，保持湿润。一开始，我还能看着时间，过一会就去帮妈妈滋润一下嘴唇。后来快要天亮了，实在太困了，就斜着身子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脖子快要断了。爸爸不知去哪了，护士站只有一个小护士头一点一点地打盹，我没叫醒她。我到床头看了看妈妈，她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些，只是嘴唇干枯得厉害，一些地方都裂开了口子，露出里面红色的血肉。真不该睡着的。

　　过了一会，爸爸回来了。他去买早餐了。他一进来就说，“外面好冷，还是病房里暖和，还是你娘老子享福，躺着有人伺候”。我不客气地说，“你现在找一张床躺上去，我来伺候你。”爸爸愣了一下，说，“你看你，这么心疼你娘，我难道不是你爸？”

　　我说，“妈妈就是被你气成这样的。这么多年，你没心疼过她照顾过她。让她一个人为了这个家操心，你坐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想。”

　　爸爸一边把早餐拿出来，一边慢悠悠地说，“千金小姐，一回来就批评她爸爸，未必我就愿意你娘身体不好躺在这里，她还不是不爱惜自己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天到晚在家里摸来摸去，擦来擦去，不休息一分钟，看得我头都是晕的。她自己不休息都是小事，还搅得我不得安定。你是不晓得你娘在家里有好霸蛮好横，我直懒得说。”

　　“你说看看。”我倒要看爸爸有什么好说的。

　　“哪，我一看电视，你娘说声音大了，跑过来就把电视关了。好，我不看电视，我听点花鼓戏，总可以吧，她又说，屋里又不是戏园子，放这些东西做事都做不好。我又让着她，花鼓戏也不听了。那我就去喝茶，你娘又说，屋里乱七八糟的，都不知道帮忙收拾一下，就知道灌肠子。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你娘一双嘴巴就放在我身上，你要我哦里搞？”

　　“那你为什么不主动做些事情，让她高兴一点，不让她说你呢？”

　　“你要我做什么嘛？”爸爸把脸转过去看心电图。

　　我懒得跟他争了，这么多年，妈妈在我心里为爸爸塑造的形象就是“烟包子，酒罐子，坐凳子”。他宁愿把别人家的冷板凳坐穿也不愿意在家帮着做点事情，对别人家的事情比自己家的事情上心一百倍。

　　记得妈妈说，那时怀着哥哥只有一个月就要生了。寒天腊月的，爸爸不知道去哪家喝酒了。妈妈自己拿着扁担绳子从河里挑水回来。走到家门口，那台阶有半个小腿高，怎么也上不去。幸好，过路的一个伯伯看见了，帮妈妈把水挑了进来。

　　仿佛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妈妈就在我耳边说这种事情。有些事情我没有记忆，有些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有些事情我相信，有些事情我将信将疑。我心里始终对自己的亲生爸爸如此对待他辛苦勤俭持家的发妻，难以接受。

　　妈妈说，是因为爸爸读少了书，情感没有得到开发，不懂得心疼人照顾人。一天到晚在家里闷不做声，一做声就一咄过来，人都吓坏。可是，我看他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倒是有说有笑挺正常的。他对哥哥也是真心疼爱的。小时候，走路的时候，他都是把哥哥抱在怀里，让我跟在他旁边或后面，自己走。

　　妈妈又说，是因为爸爸嫌弃她比他大两岁。家里的事情都要她牵头，而且从来不操心我和哥哥的学费。每学期开学，老师都找上门来。每次，我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见老师，就听见妈妈在那边连连说着，“不好意思，害得你又跑一趟，再缓几天吧”。

　　每次，听到妈妈这么下气地对老师说这样的话，我都难过得不停地掉眼泪。为什么，我们家连学费都交不起呢？最让我难堪的还不是，小学时候老师频频家访催学费或者直接上课的时候把我赶回家拿学费。那时年龄小，没有什么自尊心。

　　难以忘记的是高中那次。应该是高二吧。班主任老师要收两百块钱，具体名目忘记了。我跟妈妈打电话说学校要交钱。妈妈问是多少，我说，两百。妈妈说，好，第二天就把钱打给我。第二天，我去银行一看，果然有钱，是三百。

　　读高中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已经从乡下出来到城里谋生。起初，爸爸妈妈打算一起做点小本生意。他们俩租了一个小摊卖蔬菜和干货。但是，爸爸根本没办法凌晨两点多起床去进菜进货，妈妈怎么喊都不动。

　　妈妈一个女人家胆子也小，力气也不够，只能不厌其烦地喊着推着拉着爸爸起床。等他们到了批发市场，新鲜好看的蔬菜都没了。而且，爸爸是那种，顾客来问价钱了，他还死不开口的那种。勉强做了几天，就放弃了。

　　妈妈意识到，不能再指望和这个男人一起做事，他依赖心太强，性情太温吞，说得不好听，就是懒惰。于是，妈妈托人帮爸爸找了一个可以坐在那里一整天都不需要怎么动的活，烧锅炉。她自己则麻起胆子硬着脖子担起了菜担子。

　　记得那时，妈妈中午回到家，总会说，快来数钱。中午回来的时候，数一遍，晚上回来的时候，又数一遍。大都是一毛一毛的，大的也不会超过五十。一天最高的利润大概在三十块，平常的日子就是二十左右。每次数钱的时候，妈妈都特别兴奋喜气洋洋的，说，“你看，我又赚了这么多钱，这么厚一叠呀，我女儿读书有钱了。”我想，她是因为终于可以不再从爸爸手里拿钱而高兴吧。

　　我取出了这三百块钱。这是妈妈半个月的辛苦钱，都是扁担在妈妈肩膀上磨出来的。都是妈妈一步一步走街串巷一声一声吆喝出来的，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我交了两百块给班主任老师。剩下的一百留作生活费。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大家都在晚自习，班主任突然把我叫了出去。他把我叫到靠近洗手间的偏僻角落，问我打算什么时候交钱。我说，我已经交了啊。班主任问，什么时候交的？我说，就在几天前。他说，他那里没有我交钱的记录。我说，我真的交了。他说，那就奇怪了，别的同学交了都有记录，怎么就我的没有？

　　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证明，又想到，妈妈肯定没钱了，我也不敢再开口向她要钱。一时之间，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失声痛哭。班主任没想到我情绪反应这么大，他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我想，他的心里也很困惑吧。既困惑我到底有没有交钱，也困惑这么小的事情居然会让我痛哭起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他再去查查看，让我不要多想，赶紧回去看书写作业。我等他走了，去洗手间又哭了一会，洗了把脸才回教室。那个晚上，宿舍熄灯后，我起身到外面的走廊站了很久，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交了钱，班主任却说我没交？为什么班上那么多同学，就单单我的没有记录？难道我已经把“穷”字写在脸上，长出了一副穷样子，明明交了钱别人却不信？

　　幸运的是，第二天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就跟我说，我确实交钱了，当时交钱的同学太多，打岔，漏记了。我没有回话，只点了点头，就继续做作业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见我没说话，就走开了。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包括妈妈。我把它写进了日记里，时时鞭策自己。

　　妈妈，为了我读书，她用一米五的身躯挑着重重的菜担子几乎走遍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可现在，她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而一旁的爸爸，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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