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宫落谁家
天历十八年，对顾九歌来说是个好年份。
这年她捡了一个叫做良怀恩的奴才，赶他出宫建了个影阁。
临近年末，她那小娘亲有了身孕。
故此，顾九歌管这叫做双喜临门。
天历十九年。
虽是到了四月初，天依旧不见回暖。
温皇贵妃已有五个月的身孕，挺着不甚明显的肚子，将一顶没有一根杂色的狐皮帽扣在了儿子头上。
点了点她眉心，道。“你父皇即让你去皇觉寺，便不可偷懒耍滑头。”
顾九歌乖巧道。“儿一定早去早回。”
温皇贵妃笑道。“去吧，别忘了替娘亲还愿。”
皇觉寺建在京郊，据闻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如今寺门挂着的匾额是当年圣祖帝亲笔所书，足见天家对其何等倚重。
顾九歌上辈子做过尼姑，对佛教心有好感，听闻她那皇帝老子要派人去皇觉寺礼佛，便请缨求了旨。
宫门外。
顾九歌利索上马，身后是仪仗队，仪仗队后是十六人高抬的龙撵，龙撵上摆的是天子圣旨，再后，则是天家祭品与御林军。
沿途有兵丁与顺天府把守，兵丁之后则是拥挤不堪的百姓。
两间脸对脸的茶楼，二楼雅间的窗，都开着。
左手边的窗，坐着的是位白衣公子，看不清面容，远远望去，只觉雍容华贵。
右手边的窗，趴着一个布衣少年，俊俏白净，两耳处有红点耳洞。
“小秋，你说这位置能看到九皇子正脸吗？”
小厮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又看了眼对面。“除了对面，就这里位置好，放心吧小姐，准能看到。”
布衣少年转过头，恶狠狠道。“叫少爷！”
小厮低下头。“是，少爷。”
后者满意转头，一双眼烁烁有光，看着愈来愈近的仪仗队，嘀咕道。“你说，宫里传的话，能当真吗？”
“小…少爷，您之前不是说喜欢汾阳王吗？这九皇子可比您小三岁哪。”
少年用手撑着下巴，叹息道。“我喜欢有什么用，他都娶了正妃了。再说，圣旨上可是说了，只要我喜欢，嫁谁都行。”
“过来了，小姐快看。”
少年低头。
高马上的皇子，一席暗紫蟒袍，头戴一顶毫光温润的白狐皮帽，帽中央前缀着一颗水滴状的猫眼红宝石，许是有些背光，面容很是模糊。
少年眨了眨眼。
高马上的皇子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仰头看向天际。
于是，那张脸就那么毫无防备，肆无忌惮地印在了少年瞳孔里。
后来，她成了京城最有名的老姑娘，成了林相最羞于启齿的家丑。
她也曾在午夜梦回时，问过自己。
你爱他什么呀？
美貌吗？
他固然好看，可焉知五国没有更出色男子。
再后来，他五官已经在记忆模糊。
她依旧是那个老姑娘。
再后来，人人都传，看，林府的老姑娘，还惦记着天子哪。
顾九歌看着天际的那团乌云，又想了想钦天监的话，深感，朝廷的俸银养的全是一群废物。
她皱了皱眉，觉出有两道视线一左一右在打量着自己，一道令她不喜，另一道则隐晦不明。
她顺着隐晦不明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一抹白衣飘然而去。
顾九歌将视线收回，想着平王世子来京拜寿之事。
大雍传国一百五十余载，只有在高宗皇帝在位时，封过一位一字并肩王平王。那平王少时从军，一身武艺登峰造极，适逢北虞与大雍交战，平王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逼着北虞承诺五十年不踏雍土半步。
到了康健帝当朝，平王病死，其子卫信袭位，上交兵权，自请去了江北。康健帝虽是为政并无建树，却是个重情的，将江北附近八府九县统统划给了平王。
每每想到这里，顾九歌就咬牙，江北附近八府九县，多肥多大的好地方，竟给了别人！
这等败家子，高宗帝若是知晓，非要棺材里蹦出来，掐死这等不孝子。
至于这位平王世子卫东篱，听闻他被称为江北明珠，一身武艺得自家传，方十五的少年武艺竟超过了平王卫信。
顾九歌觉得，平王世子入京拜寿，绝非一般。
她虽无心江山，可毕竟是皇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容忍不了外人对龙椅起窥伺之心。
临近傍晚，天起大风，看着乌压压的黑云翻滚，瞅着身后累赘的仪仗队，走了一天才离京不到百里，就这速度，没个两三日怕是到不了皇觉寺。
让安之逸就近寻了一间客栈，顾九歌打算避雨留宿。
客栈掌柜一听是皇子要包下客栈，激动地差点跳起来，虽也算在天子脚下做生意，客栈的买卖也够排场，但那可是皇子啊，天子的儿子！
这要是传扬出去，皇子在自家客栈里留宿过，日后还愁没生意，没名声吗？
想明白了这点，掌柜面色一凛，厉声道。“把人都叫起来！店里的客人一个不留，饭钱房钱不要了。人若不走就拿扫把赶出去！”
转身，一溜小跑来到店外，看到被众人拥簇中间，看不清面容的皇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磕了三个响头。
“草民见过九皇子！”
顾九歌看着天际愈发低矮的乌云，拢了拢刚披上的狐裘。“房间可够。”
掌柜如打了鸡血似的。“皇子放心，保准够！”
她摆手，眉眼略带疲乏。“准备去吧。”
客栈后门赶出去一大帮人，几个店小二一边陪着笑脸，一边继续往外轰人。
只见一阵电闪霹雳，骂声四起，店小二忙是关上后门，用身子抵住摇晃的门，喊道。“不怪我啊，都是掌柜的让干的。”
二楼甲字一号房，小二哭丧着脸对着屏风后的人道。“大爷啊，公子啊，我叫您爷爷成吗？您若是不走，掌柜的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竹影青纱的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个白色身影，那身影安静坐着，只觉雍容华贵，耀而不可正视。
窗外，风起，雷鸣电闪。
白衣人，声音轻冷。“纵是皇子入住，也没有在雨夜赶人的道理，况，在下已付了宿资。”
客栈外。
小二哭着跑了出来。“掌柜的，不是我没用啊，那甲子一号房的人说什么都不走，我拿着扫把赶人，谁知还没等靠近就被人一脚踢了下去，方才我又上去劝，求爷爷似的劝啊，就差下跪了，他还是不走啊，还说什么：纵是皇子入住，也没雨夜赶人的道理。”
掌柜一听，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不停叩头。
顾九歌扫了眼那叩头掌柜，心底猜出他办了什么好事，道。“另择一间房。”
掌柜如释重负，抬起头，面上竟全是血，恰逢电闪，那脸分外恐怖。
顾九歌淡淡扫了眼，示意他前方引路。
上了二楼，路过一间紧闭的房门，顾九歌顿了顿足，吸了吸鼻子，径直向隔壁走去。
房门内，屏风后的白衣公子，看了眼那路过的黑影，放在桌上的指泛着冷玉之泽，轻轻点了点桌面。
顾九歌立在桌前，眸光明灭不定地看向隔壁，安之逸上前去解她身上的狐裘。
她道。“去给隔壁送上一桌好酒菜，就说爷请的。”
不多时，安之逸带着两名小二敲响了隔壁房门，出来的是个藏青短打的小厮。安之逸抱拳施礼，眼向小厮身后看了看，道。“我家主子，请房主一桌酒菜。”
小厮下意识去看屏风后的白衣人，只听屏风后，传来轻冷的声调。“在下一介布衣，怎可担皇子厚恩。”
端得是不卑不亢，却拒人千里之外。
顾九歌坐在桌前，指抚弄着另一只手上的红碧玺扳指，以对面能听到的声音道。“本殿听房主之声，不像京音，倒像南音。”
一双清泠泠的黑眸抬起，望向窗外的骤雨倾盆。“在下南地而来，进京访友。”
顾九歌勾唇一笑。“既如此，还请纳下酒菜，以示本殿劳惊房主，内疚之心。”
安之逸回房后，见主子唇挂笑意，心底一惊。上次见主子这么笑时，还是良怀恩出宫建影阁。
那种成竹在胸的笑，威仪内敛，若掌控所有般俯视一切。
顾九歌躺到床上阖了眼。
她两岁时，宫里新进了几批宫女，有几个来自江北的被分到了栖明宫，她听她们口音特别，留了心，才知是江北人。
而隔壁住的那位，也是江北口音。那人说话不急不缓，显然是常居上位者，面对皇子邀请，不卑不亢，拒人千里，进退有度。
适才她从房门经过，闻到一股异香扑鼻，那是皇室与王爷才可享用的龙涎。
想不到，平王世子竟然提前抵京了。
若如此，想必白日那隐晦的目光，十有八九也是来源于他。
她唯一不解的是，卫东篱为什么跟着她？
他来这皇觉寺必经的客栈等她，却又不肯露面，打得什么主意？
顾九歌自认在皇子们中并不出彩，年龄又不上不下的，卫东篱图什么哪。
屏风后的白衣人，看向地面水渍，修眉微蹙，伸掌轻轻一抓，窗骤而合闭。
将电闪霹雳，骤风急雨隔绝于外，起身向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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