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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喔、喔、喔——喔!”

  正屋后面羊圈里的老公鸡伸长脖子昂起头,张大嘴巴敞开喉咙,声音洪亮饱满,激越昂扬。老公鸡的报晓声响彻在宁静西村的夜空。随即,周围邻居家的小公鸡也紧随其后,“喔、喔、喔”地叫开了。

  这只老公鸡是西邨家的,它的工作责任性特强,打鸣从不误时。在冬日里它总是在太阳出来之前一个半时辰打第一次鸣,按时间计算,是在拂晓前的三点四十分左右,而且它每天的第一声鸣叫误差不超过五分钟。西村里周围邻居家的公鸡都公认它是它们的权威和统帅,从不敢赶在它前面打鸣的,总是在老公鸡发了信号以后才跟着呼号,就像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声后起跑一样,开始嚎叫,一阵高过一阵,叫个不停。

  但是西村的人们都知道,不是这些小公鸡谦虚,更不是它们经过训练服从指挥,实在是它们生得笨又偷懒而造成的。不说准点不准点,单凭老公鸡鸣叫的声音,高亢、嘹亮,就让跟在它后面呼号的其它公鸡们汗颜而佩服。这令西邨的父亲徐雪森很感自豪。而且,老公鸡是他忙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他生活与工作的号令者,是他的希望,是他心跳搏动的起动机。只要老公鸡一叫,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新的一天已经来到,新的希望又近了一步,便早早起床,不是下地,就是做鹞子、卖鹞子。因此,他一直把它当作菩萨那样供奉,无论家里怎么缺钱,无论家里有什么大事,譬如祭祖、来了贵客等等,既不出卖更不宰杀,却养着它。

  但是,今天,老公鸡的叫声没有以前那么慷慨激昂、斩钉截铁了,洪亮中带着哀婉、乏力,有点拖泥带水的味道。不仅如此,老公鸡显然还犯了职责性错误,第一遍打鸣的时间推迟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其实这也不能怪它,不能把责任完全推到它的身上。因为昨天是“大年三十”(按日历算,今年的“年三十”是腊月廿九),主人忙着过年,蒸馒糕、祭祖、守岁,还把它捉起来用稻草捆住它的两只翅膀和脚,与猪头平行摆着参加仪式,折腾来折腾去,一直陪着主人忙到子时一刻前后,邻居又燃放炮竹,把它也弄得稀里糊涂、头昏脑胀的了。

  这个责任是不应该由它承担的。但是,它犯了错误,却导致主人的忙乱。

  “啊呀不好,一觉睡过了头!”西邨的母亲听见她家的老公鸡打鸣,惊醒了,慌慌张张地挺起上半身,用尽力气抬起像石头一样沉重的头看看屋顶上的明瓦——天窗,好像天很亮了,快到拂晓时刻,她以为没听见老公鸡的第一次打鸣,现在听到的是第二次,错过了时辰。“该死,头一次打鸣没有听见!”

  西邨母亲跟她家的公鸡一样,昨夜忙碌了大半宿,累了,倒头就睡着了,思想也糊涂了。

  这功夫,她一把抓起压在被子上的棉袄,胡乱披在肩上,翻身下床,趿上鞋,走到同一个房间的另一张床边。

  严格说来,这不能叫床,是用砖头砌成的矮墩,上面用树棍横着,再垫几块木板,铺上稻草,连蚊帐都没有。

  西邨娘推推睡在里面靠墙的大儿子:“西邨,醒醒!天快要亮了,起来吧!”

  儿子西邨毫无反应,眼睛紧紧地闭着,嘴角还淌着口水,睡得跟死猪死的,被娘推了,翻了个身,偏过头去,依然沉沉地睡着。

  太难为他了!西邨母亲不忍心,想退回床上去,让儿子再睡一会儿,脚却没有动,抖抖肩上快要滑落的棉袄,犹豫了一下,弯下腰去,坚持叫醒儿子。“孩子,你爹去窑山买竹子了,觉都没睡就走了。今天你爹给你准备的鹞子多,又是大年初一,早点上路好卖个好价钱!起来吧,西邨!”

  鹞子,也叫纸鹞,有的地方叫纸鸢,文雅的名字叫“风筝”。

  中国有“南鹞北鸢”一说。西邨所在的村叫西村,是胡州市许姤县西桥乡一个偏僻的小乡村,属于南方,当地人都把风筝叫作鹞子。

  西邨是他们的长子,到昨天大年三十,刚好满十一周岁。他的生日是十一年之前的大年三十,可是,今年的腊月没有三十,只有廿九,所以昨天,“年三十”——大年夜就是他的生日晚宴。一则是大年夜,二来是他的生日,所以昨天天黑以前,家里就开始热热闹闹,忙到很晚才睡,到他娘叫他,才睡了两个多小时。正是黄金儿童时期的西邨哪里爬得起来哟!

  从前西村人过年,到了大年夜,家家户户都要掸烟尘、做糰子、蒸馒糕,祭祖、供菩萨、做佛事。对孩子们来说,其它的一概不关心,兴奋的唯一原因是有肉吃,而且祖上定下来的规矩,年夜饭上要让孩子们可心地吃肉,而且还可以喝酒,大人们不能指责。

  西邨和他的弟妹们看见父亲从西桥街镇的肉铺子买回一只很大的黑毛猪头,心想,今年的年夜饭肯定又有猪头肉吃了。

  在西村,或者在农村的其它地方,尽管自己家里喂着猪,但是留下来养到过年杀了自己吃的极其少,大多在过年之前就把活猪卖了,换成现钱,除了置备农具家什和留存家用,还要留些钱准备来年买小猪仔继续喂养。少数人家即使杀了,那一大部分的肉也是外卖的,留下很少的一块肉和猪下水、猪头过年。买不起整块的肉而买个猪头过年是很普遍很常见的,而且已经很了不起了,还有个别的人家连猪头都买不起、买不到呢。西邨家就是这样的人家。父亲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把西邨参加喂养的猪和羊卖掉了。要不是过年,不是为了祭祖,只怕他父亲连猪头都舍不得买的。

  但是,要吃有猪头肉的年夜饭必须忙碌和劳累,而且还要有耐心等待。

  掸过烟尘,大扫除结束,蒸好了馒糕,西邨的父亲很有毅力极其细心地拔去猪头上长长的黑乎乎的猪毛。西邨和他的三个弟妹对那个凹凸起伏、坑坑洼洼、闭着眼睛、翘起耳朵的猪头一点都不害怕,不但不拍,还觉着可爱,伸出稚嫩纤细的小手爱抚地抚摸。

  父亲明白孩子们的心思。几十年之前,他的父亲在做这样活计的时候,他也这么抚摸过。他没有阻拦,脸上滚过一丝自豪和得意。

  父亲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生猪头与其它菜肴一起装在一个用竹篾编织的竹匾里,放在西墙根下。随后,父亲去正屋后面的羊圈里捉住老公鸡,用稻草捆住它的翅膀和双脚,放在猪头与一条鲢鱼的中间。“辛苦你啊,帮帮忙!”西邨的父亲脸色十分的肃穆庄重,拉拉皱巴巴上衣的下摆,掸掸胸前的衣襟,用大拇指和食指捉住粘在胸口的鸡毛和猪毛,扔到屁股后面的地上,退了半步。“你们都靠后面去站着。”

  西邨知道,父亲要举行“安宅”——供奉“土地菩萨”的仪式了。

  父亲双膝一弯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弓起背,双手垂下,趴到地上,把头的前额磕到地上,屁股撅得朝天。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是好汉宁断不弯。但是,在菩萨面前,在看不见影子的死人祖宗面前,没一个汉子会犹豫,反而态度很虔诚,很情愿,很自觉。

  “四方土地,八方神灵,吾徐雪森又给各位磕头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烦劳你们照应吾这块风水宝地,保佑吾早日将这两间草房翻盖成四间砖瓦房!不看别的,就看在供奉你们的猪头的份上,你们也得帮帮忙!那上面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都是吾的一片心意。再看在吾的四个子女面上,他们都要等你们尽心享用过以后才能动筷子的。帮帮忙吧!”

  西邨和他的弟妹按照父亲的嘱咐,像一杆杆芦柴,笔直地杵在一旁,听着父亲的祷告。“去叫你娘也来磕个头!”

  西邨的娘来了,用围裙擦干手上的水渍,也撅起屁股,跪下磕头。随后,按照年龄大小、年齿长幼,西邨与三个弟妹依次磕了头。

  “安宅”的仪式举行完了,西邨父亲把刚刚供奉土地菩萨用的老公鸡让西邨放回羊圈。老公鸡伸长脖子,抖抖鸡冠,拍怕翅膀,踢踢脚,朝西邨“喔、喔”地叫了两声,似乎等待主人的夸奖和回报。西邨没有理会,一转身回到正屋。

  这时候他父亲已经把猪头放进锅里。西邨的母亲钻到锅灶后面去烧火。父亲说过,后面要祭菩萨,猪头得稍微煮一下,要有七八分熟。这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西邨和他的弟妹围在灶边看,耐心地等待。

  猪头煮得差不多了,父亲把那只腾着热气、喷出香味的猪头与别的烧熟的“荤菜”、“素菜”一起端到四方桌上,供奉“财神菩萨”,乞求财神爷赐福。“去把雄雄请来!”父亲对站在身后的西邨吩咐道。

  又该老公鸡上场了。它似乎有了经验,西邨逮它的时候,一点都不挣扎。

  如果按照徐家祖上严格的规矩,祭祖和敬神应该用烧熟的“九碟”大菜和“三牲”——整只的猪、羊、鸡三样牲畜的,可是,因为穷,买不起整个儿的猪、羊,连整个儿的鸡都不舍得,只能用猪头、小鲢鱼和鸡蛋代替“三牲”;“九碟”大菜也改成了豆制品、萝卜和青菜等等。西邨父亲徐雪森不舍得杀掉老公鸡,就用鸡蛋代替,然后把老公鸡捉来,放在傍边。“意思意思吧!”

  “爹,吾替您磕头!”这样的场面和过程西邨已经经历过几次了,用句文绉绉的话说叫“耳濡目染”,有点无师自通的结果。西邨看着父亲疲惫的脸,很不忍心,想到长子的责任,要替替父亲的手脚,显示长子的地位,表示儿子的孝心,于是忍不住走上前,要去磕头。

  “你还太小,站一边去!”父亲的脑子里全是虔诚的念头,没有理会儿子的好意,把西邨推开。

  “爹,吾会的,吾旧年就学会了!跪下去,磕头,要连磕三个,头要磕到地,嘴里说:‘请财神爷爷保佑吾家发财兴旺,保佑吾家的鹞子卖得快,卖个好价钱,保佑吾家的茅草房早日翻成砖瓦房!’对不对?爹?”

  “吾也会的!”二弟和三妹、四妹接着说。

  “孩子们,只要爹还活着,只要爹还有一口气,这件事就只能由爹来做。等会儿你们可以跟在爹的后面,向菩萨磕几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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