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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邨的父亲与别人家的家长不同,他既是农民,又兼着副业——做鹞子,所以特别敬重财神,他要敬两位“财神爷”:一位是赵公元帅赵公明,另一位是文武兼备的关羽关云长。这样就要分两次程序,要敬两次,就得花双倍的时间。然后再敬“门神”。门神是保家护院挡妖怪防魑魅的。“门神”也是两位,一个是姜尚姜太公,另一位是秦琼秦叔宝。据祖上传下来的说法,姜尚和秦琼这两位那可是天底下最为了得的保护伞,请他们其中的一位当门神已经足够保一方平安了,“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秦元帅坐镇,安如泰山”。但是,徐雪森为了保险,为了表示大度,他要同时请两位,上个双保险。徐雪森今年要格外地多敬敬门神。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因为忙,也是自己疏忽大意,竟忘了敬门神,忘了磕头,结果,盖起来的茅草棚被龙卷风刮跑了。西邨娘就责备他,说是皇帝都不差饿兵,请了门神看门而又不请它吃饭,那不是慢待人家瞧不起人家嘛?它岂肯卖力为你把门看房?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喂料,哪家的马肯瘪着肚皮跑?门神既然是神,是最讲究信誉和义气的。虽说多吃少吃一顿饭是个小事,可毕竟是你的一番心意。再说了,菜多菜少、素多荤少是水平问题能力问题,可请不请、喊不喊、敬不敬那可是个态度问题了。你不敬、不喊、不请,说明你心里没想到人家,它能不动了怒,不发了火?还能贴了功夫又赔了饭给你站岗看门?没那么呆的神!报应了吧?现在倒霉的还是自己。所以,一方面是自己理亏,一方面也是怕老婆唠叨,西邨父亲今年就格外地记得这件事,不能再把门神忘了。

  “列位财神,吾有自知之明,不求暴富,不求一夜发横财,做梦也想不到眼睛一睁屋里会堆满金山银山;吾只求列位保佑吾徐雪森的鹞子卖得快、卖个好价钱,保佑吾来年能买到价钱便宜、质量上等的砖;列位门神,吾二间草房虽破,可是一家六口遮风避雨之所,家里虽无金银财宝怕偷怕抢,但一家老少的安全就托付给各位了,好生照应!吾给列位磕头了!”

  父亲磕过头,让西邨和娘、弟妹也上前去磕头。西邨和弟妹都感到了一种庄严和肃穆。

  依照祖制,是要将印有“财神爷”、“门神爷”图像的彩色画像贴到墙上门上去的,可是,这年头“请”(就是花钱去买。但是绝对不能说“买”字的,要说是“请”)不到了,家里往年“请”回来的也被别人“请”走了——说是迷信,被人抄走了。所以,西邨他爹只是在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出他们的封号:“财神爷”、“门神爷”。他相信,只要心是诚的,态度是虔诚的,“菩萨”心里是会有数的。“请”不到的责任不在他。

  以上的程序做完了,就该祭祖了。祭祖用的猪头必须要煨烂。因为已故的、谢世的祖宗多数是年迈的,煮得不烂他们嚼不动,说明你不诚心。好在活着的主人都喜欢吃煨烂了的猪头肉,所以要多花点时间耐心地放在锅里煨。烧火的工作无疑落在了母亲身上。趁着这空隙,父亲就去扎鹞子。

  西邨和弟妹看着父亲所做的一切,受到父亲的影响和气氛的感染,一点儿都没有繁琐和厌倦的感觉,还是耐心地等待。老公鸡也很理解主人的心思,躺在地上和桌子上的时候,不挣扎、不叫喊,看上去服服帖帖,但已经有点懒洋洋的了,脑袋都有些耷拉,眼睛里噙着泪,忽闪忽闪地目睹着一切。

  终于祭祖了。西邨的父亲徐雪森点亮蜡烛,烧柱香,化了几张纸,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磕头。

  这时,三妹熬不过,忍不住“咕!”一个像炸雷一样响的屁把大家吓了一大跳。

  “滚!”西邨狠狠地瞪了一眼妹妹。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下,放屁可是对祖宗、对菩萨的大不敬,是亵渎,甚至是晦气,预兆不好。早不放、晚不放,东不放、西不放,偏偏这时候、在祖宗吃饭的地方放。

  父亲怔了一下,继续他的程序。

  “列祖列宗,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长寿的、夭折的,被东洋人杀死的老娘、姐姐,被病魔害死的老爹,不孝儿给你们磕头了!都回来过年吧!一年忙到头,回来聚一聚,看看吾们吧,吾也给你们说说话!雪森无能,上不能为你们争光添色,下不能给妻儿穿金戴银、吃鱼食肉,惭愧啊!儿子记着老爹的话,日夜劳作,不敢懒惰,朝思暮想要把茅草屋翻成砖瓦房,让西邨娘少吃苦,让孩子们读上书、吃饱饭、住上新瓦房,不要走吾和老爹的老路,可是,难啊!雪森无能啊!还请你们在地下多多保佑,来年发了财,吾一定到坟上给你们多化纸钱,让你们在阴间也不愁吃穿!”

  好不容易祭过祖了,西邨和弟妹都向祖宗磕了头。西邨爹还要把猪头上的肉拆下来,按照不同的部位,譬如鼻子啦、耳朵啦、猪舌啦,等等,存放在几个不同的盆子里。这时候,西邨和他的三个弟妹都瞪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操作,心里想,盼了一年的猪头肉终于就在眼前了。闻到猪头肉异样的香味,饿瘪的肚子反而咕咕作响起来。可是,工作一向严谨、一丝不苟的父亲很有耐心地有条不紊地拆解猪头,连一星点渣滓都不给他们尝一尝。

  “还要给西邨过生日呢。要先祭灶王爷。等灶王爷吃过了,你们才能吃。懂吗?”

  西邨娘担心孩子们饿坏了身体,拿来刚刚蒸好的馒糕,可孩子们为了等肉吃,为了多吃肉,拒绝吃馒糕。可是,等着等着,三个弟妹实在熬不住时间的拖延,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边的桌上流着一滩口水。“快了,孩子,马上祭灶王爷,祭完就可以开吃了!”

  尽管眼皮子打架,瞌睡连连,西邨硬撑着不让自己趴下,因为是自己的生日,他还得给“灶王爷”磕头呢。他拽拽自己的眼皮,按按太阳穴。

  好不容易这一切程序都走完了,西邨以为可以开吃了。“西邨娘,端一碗猪头肉,再舀碗酒给他太爷爷送去。”西邨父亲徐雪森吩咐道。

  所谓太爷爷,是收留西邨爷爷的清兵老光棍,住在另一处一间破旧的房子里。

  母亲刚走,父亲宣布可以开席了。等不及母亲回来,西邨与弟妹敞开心怀吃起了美美的猪头肉。父亲还给长子的西邨斟了一大海碗西邨娘酿造的米酒。

  吃饱喝足,西邨心满意足地睡了,睡得很香很甜很沉。毕竟是孩子,辛苦了大半天,又熬了大半夜,能不累嚒!

  可是,刚睡了两个多小时,娘就来唤醒他,他怎么醒得过来啊!西邨酣睡着。

  “西邨,你醒醒!你个可怜的孩子!天要亮了,起来吧,今天的鹞子多啊!把你爹做的鹞子卖掉了,才有学费,才能换回造新房的砖瓦。”西邨娘使劲推着儿子,抖抖披在肩头快要滑下去的棉袄,又用衣袖檫去快要滴下来的泪珠。

  “娘,雄雄还没叫呢!”西邨终于醒了,揉揉眼睛,刚要抬起头,又倒在了枕头上。

  “叫过好一阵了!孩子,今天雄雄叫晚了,吾看明瓦都有光亮了,时候不早了,孩子,起来吧。”西邨娘心头涌起无限的酸楚。

  西邨用手指撑开眼皮,使劲拍了自己的脑门,艰难地坐了起来。西邨娘把压在他被子上的棉背心递给他:“西邨,这是娘夜里给你赶起来的棉背心,穿在棉袄里面。你试试看,嫌大还是嫌紧?是用娘的旧棉裤改的,就是棉絮旧了点,来不及弹了。今年比往年冷,多穿着点,别冻着了。啊?”

  “知道了,娘,您去睡吧,您可别冻着了!”西邨穿上棉背心,再套上棉袄,越过睡在外侧的弟弟,从床里面爬出来。

  床的另一头是二个妹妹。弟妹们睡得比他更死,娘和西邨的话他们一句都没听见。

  “锅里热着稀粥,上面蒸着馒糕,身上多带几个,用布包一包,啊。万一回来晚,路上不会挨饿!”西邨娘嘱咐说。

  “知道了,娘,您快进被窝,当心冻着了!”西邨系着裤子,催促道。

  “你爹已经把鹞子全给你装好了,背篮的把子也用旧布包了一下,防止把棉袄磨破。你背的时候当心点,啊?”西邨娘掀开被子一角,坐到床上。

  “哎呀,娘,吾又不是第一次卖鹞子喽,您放心,大年初一我一定卖个好价钱!您跟爹就放心好了,今儿个包管一早就回来!”

  “好、好,去叫上你丝丽姐一同走,路上有个伴好照应。路上千万要当心啊!刚下过雪又冻上了,路上滑,别摔着了。鹞子是纸糊的,一碰就破,没法卖出手,还糟蹋了你爹的心血,知道吗?千万小心啊!可怜的孩子!”西邨娘千叮咛万嘱咐。

  “不会的,娘,大年初一,别说不吉利的。摔不了,就是吾摔了也碍不到鹞子的。”西邨从不厌倦娘啰嗦。

  “还有,西邨,你爹给你削了一根竹棍,放在背篮里了,路上防狗用的。记住了,碰上野狗、凶狗,不要怕,也不能跑,马上蹲下来,装着拣石头的样子,狗子就怕你了。千万不要拔腿就跑,那样的话,狗子会追上来咬人的,记住啊,孩子!”西邨娘坐在被窝里却没有躺下,用手抹着泪。

  “娘,吾不怕狗,吾有办法对付它,您不用担心!”西邨走出房间时撂下一句。

  “还有,孩子,见到人要有礼貌,要主动喊人家,打招呼,蛮子不打笑脸人,嘴巴上甜一点不会吃亏!不管别人说什么骂什么,都不要还口,更不能动手打架,吾们伤不起,知道吗?不买你的鹞子也不要跟人吵架,记住你爹的话,生意不成人情在,和气才能生财。听见了吗?”西邨娘终于躺了下去,盖上了被子。

  “听见了,您睡吧。”西邨走到灶间,揭开锅盖,抓起三个馒糕,用手巾包好放在装满鹞子的背篮里,然后舀上一大碗稀粥,用筷子夹起一块馒糕吃了起来。

  “西邨,娘忘了跟你说了,娘在你棉袄的里面缝了个口袋,卖鹞子的钱可以放在里面的口袋里,当心别弄丢了,啊?那是你爹的心血啊!”西邨娘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掀开被子一角,朝灶间说道。

  “知道了,您放心吧。”西邨喝完了粥,马上跑到与房间一墙之隔的前堂,从放在裙桌上的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装进背篮里,背起装满鹞子的背篮。

  背篮差不多到他的肩膀,背在身上,背篮的篮底撞到他的小腿肚子。

  西邨娘终于躺下了,但并没有闭眼,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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