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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喔、喔——喔!”西邨家的老公鸡啼了。

  这声音在别人耳里、在西邨娘耳里与平常没啥两样,依然是那样让人心烦却又那么亲切。可对于西邨来说,今天老公鸡的打鸣声有了穿透力,那洪亮动听的声音传到了他的梦里。他梦见顶着血红冠头、嘴唇下长起“胡子”的老公鸡伸长了脖子在他耳边唱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出息者闻鸡起舞,志坚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小凤爷爷捋着花白的胡子在一旁笑嘻嘻地说:“练功是做苦行僧啊!曲不离口,拳不离手!练就功夫,有事防身,无事强身呐!”西邨突然醒了,一骨碌坐了起来。

  “孩子,今天家里没有鹞子要卖,怎么起来了?嗨,看把你吓的,比吾都警醒。小小年纪就有心事了,真是作孽呀!躺下吧,继续睡!”西邨娘听见动静,侧身看了西邨一眼。

  “娘,你睡,吾起来练功去!”西邨没有躺下,披上棉袄,坐到床沿上穿裤子。

  “你发什么神经,练哪门子的功?受了谁的挑唆?”父亲被吵醒了,瓮声瓮气地说。

  “没谁挑唆,是吾要练的。爹爹,你也睡!吾练完功,顺便挑担水回来。说不定小凤爹爹今天会来,水缸里不能空着。”西邨说罢,趿上鞋就出了房门。

  “昨天丝丽家着火,井里的水都挑空了,吾家水缸里的水也舀去救了火,剩下不多了,要挑也不要挑得太多,小心闪了腰!正在长身子呢,扭伤了腰一辈子苦的是你自己!啊?听见了吗?”母亲大声地关照说。

  “听见啦!”西邨带上吊桶、担起水桶,打开后门,出去了。

  黎明前的天都是一样的,黑越越,静悄悄。静得使人恐惧,黑得让人害怕。

  今天黎明前的天空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无力地闪着微弱的光。

  北风仍然是那般冷厉,那般强劲,像无数支钢针,穿透棉袄,钻进肌肤。西邨打了个寒噤。

  气沉丹田,蹲马弓步,先左后右,左十六,右十六,攥紧拳,划弧圈,由上向下转,狠狠击打井栏内圈。一下、二下、三下……,“嗵!”“嗵!”“嗵!”击打声沉闷而响亮。

  下一个动作是练腿功,用腿击打井栏外圈。一下,二下,三下……,“嘭!”“嘭!”“嘭!”

  出汗了。西邨意犹未尽,脱去棉袄,击打井旁高大的青桐树干。先用拳头再用腿。“咔!”“咔!”“咔!”青桐树轻微的晃动,发出异样的声响。

  “是谁啊?偷树啊?”远处传来喝问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空让人毛骨悚然。

  西邨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在练功,立即披上棉袄。

  喝问的人走近了,西邨看清是丝丽的父亲宋树根。他肩上也挑着水桶。是来挑水的。

  “呀,是丝丽爹啊!”西邨主动开口打招呼。

  “咦,西邨啊,你个孩子家起这么早来井边做什么?”宋树根觉着奇怪,问道。

  “挑水。”西邨扣上棉袄的纽扣。“大伯也来挑水啊?”

  “你小小年纪,个子跟水桶一样高,怎么挑得动哦。你老子不在家又出去了?”宋树根随口问着,把水桶担子歇在井边。

  “不,睡着呢。”西邨拎起吊桶,“大伯,要不你先吊水吧?”

  黑暗中,宋树根突然想起那天西邨为找“诗盘子”到他门口说:“你要是动一动,小心夜里吾来放一把火,把你的狗窝烧个火光冲天!”昨天,就在昨天,他家真的火光冲天,四间房子烧得只剩下一间!这野蛮坯子的嘴真毒!不是他放的火,也是他咒的!难道就是算命瞎子说的“克星”?这么小小年纪就能起五更担水桶,长大了还了得?留下他还不知会带来什么祸害呢!现在井边就二人,整个村子的人昨天为了救火,忙累了,都睡得跟死猪一样,就是敲锣也要好一会才醒,现在只要轻轻一推,这野蛮坯子连喊一声都来不及就可一命呜呼了。神不知鬼不觉!这不是阎罗王把他送到吾的面前,让吾出这口恶气吗?这是天意,是你这个短命的乌鸦嘴该绝,是阎罗王要收你,不该你留在这个阳间,在吾宋树根面前晃悠摆谱!

  “西邨,是你先来的,你先吊吧!要不要吾替你吊啊?”宋树根说是这么说,人却没有动。

  “不用,吾自己吊。吾要锻炼呢。”西邨拎起自己带来的吊桶,走到井边,“大伯,还是你先吊吧,吾不急。”

  “是你先来的,甭客气,你吊吧,吾等你。”宋树根让开半步,站在青石井栏的一边。

  “那吾就不客气了。”西邨放下吊桶的麻绳。“嗵!”吊桶够着了井下水面。西邨弯下腰,正要收绳吊水,感觉后背有股力压下来,一只手下意识地迅速撑住井栏圈的边沿。“大伯,你做啥?”

  “哎呀,好像结了冰,吾一脚没有站稳,碰着你了吧?”宋树根没想到西邨的反应居然这么敏捷,而且不是他所想像的只需一根手指头在他背上轻轻一捺,他就会头朝下跌落下去,毫无声息地淹死。

  这也是西邨命不该绝。他按照小凤爷爷的教授,蹲马弓步、气沉丹田,人的重心下移,然后用力收绳吊水桶。宋树根按捺他的后背时,他的上半身只是向前冲出,经过练习的腿脚敏捷了许多。

  西邨没有相信他的话,却也没有料到他会起黑心谋害自己,只是更加谨慎,再次收绳吊水桶。

  这时的宋树根已下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在黑暗中伸出大手,猛地发力,按在西邨的背上,拼着命往井下压。

  西邨的上半身扑向前,下意识地松开握住的吊桶绳索,撑住了井栏圈。他心底已经十分清楚,这不是宋树根脚下打滑碰到了他,分明是故意推他的!潜意识里,他对宋树根从来就没有好感。不好!这狗东西要害吾!西邨脑子深处闪过小凤爷爷的教授:“紧急情况时打要害!”他反起一脚,脚后跟正中宋树根的裤裆。

  “啊!”宋树根一声惨烈的嚎叫,双手迅速捂住裤裆,卷曲着身体急急地向后退出几步。这次是真的脚下一滑,“嘭!”重重地坐到了井台的地上。

  “你个狼心狗肺的老东西!你竟然起黑心想把吾推下井,你比豺狼还要狠,比蝎子还要毒!难怪天火要烧你的狗窝!来人啊,宋树根要杀人啦!”西邨扯起嗓子大声呼救。

  “别、别,别喊!西邨,吾求、求求你别喊了,”宋树根不但疼痛难忍,魂都出窍了。“吾给你磕、磕头,你是吾的祖宗,给你、你磕头总行了吧?”

  “放你娘的屁!吾要你磕头?送你上牢监吃官司去!来人啊!”西邨内心已经十分憎恨这个人面兽心、以怨报德的家伙,又喊了一声。

  “求、求你别喊了,西邨,吾的活祖宗!”宋树根坐在地上爬不起来,就把整个上半身弯下来趴到地上。一者是他的睾丸被西邨扎实地蹬了一下,说不定已经严重受伤,一时还爬不起来;二来是他内心恐惧,害怕招来了人真的被押送去公安局,他这一世就完了,家也彻底完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宋树根头碰地地磕着“响”头,“嗵、嗵、嗵!”虽然头碰地并没有那么重,但在空旷寂静的井台边,在西邨听来,声音是那么的响亮。

  “滚你的!你现在知道害怕了?现在你求吾了?黑心黑肺的狗杂种!吾爹教会了你做鹞子,你赚了钱不但不感谢,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吾爹要借你的牛耕二天地,你死活不借;吾家房子坏了,你不来帮,还使坏,顺手牵羊偷东西。老子是老贼,骚狗婆子当小贼,在外面偷了汉子还要诬赖人,偷了吾家的‘诗盘子’还要赖!今天吾绝不饶过你这个害人虫,送你去公安蹲牢监!来人哪!”西邨想起宋树根的劣迹,气愤无比,数落着,控诉着。

  趴在地上的宋树根听了心头一颤,皱了皱眉头。停了一会,裤裆里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他见求饶不成,换了方法。“西邨,你喊来了人也没用!有谁看见吾推你了?啊?谁能证明吾要害你了?是那二棵青桐树看见了,还是井栏能作证?谁也没看见,谁也不会信!所以别喊了。吾受了伤倒是真的。来了人吾就跟大伙儿说,是你小赤佬脚下打滑要落井,幸亏有吾在旁边,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你没有掉下去。你手忙脚乱一脚踢在吾的裤裆里,倒把吾踢伤了!叫你爹陪吾去看郎中,赔吾医药费!”

  西邨被他这么一说,愣住了。心想,是啊,有谁能作证?自己又没有掉下井!即便掉落井底,谁也没看见,他宋树根完全可以不留痕迹逃之夭夭。可是,这个老狐狸真阴险真狠毒!反倒反咬一口诬赖是吾踢伤了他!来了人吾能说什么?没有任何把柄,没有证据,二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楚。在天高皇帝远的农村,在偏僻的西村,历来是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最终还是拳头有理,要靠拳头说话。

  “你这条癞皮狗还想诬赖人?才刚是谁求的饶?是谁又是喊祖宗又是磕头的?你再诬赖,哼!”西邨一步跨到宋树根面前,用脚在他裤裆里晃了晃,“吾再踢它一脚,看你还赖不赖!”

  宋树根吓了一大跳,慌忙伸手去抱西邨的脚,可西邨把脚收了回来,又一步跑到井边,把宋树根挑来的水桶往井里一扔,“嗵、嗵!”嘴里说道:“吾让你挑!干死你、渴死你!昨天吾爹不该帮你救火!全村的人都不该帮你救火!没有烧死你全家就已经够便宜你了!天打五雷轰的癞皮狗!狗都不啃的骚狗婆子臭狗屎!今后你别再指望吾爹会帮你救你了!吾要告诉西村所有的人,宋树根是黑心黑肺的癞皮狗,是杀人的凶手害人虫!叫大家躲着你防着你!让你把裤子套在头顶上出门,让你没脸见人!”

  西邨一股脑儿地骂着,担起自家的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家,心里的气、心头的火仍然没有消,他大声喊道:“爹爹,娘,宋树根那条老狗想下毒手,想把吾推到井里害死吾,从今儿起,你们别再帮他了!”

  父亲徐雪森被儿子没头没闹的一句话吵醒了也弄糊涂了,从被窝里一挺身坐起来:“你说什么?宋树根要把你推到井里?你做梦了还是见鬼了?啊?”

  西邨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那条癞皮狗现在还坐在井台地上起不来呢!爹爹,你要是不信,你去看!”

  “儿子,你踢得好!要是有力气,再用点劲,叫他今生一世别想站起来!”徐雪森听了是义愤填膺,喝道。

  “他爹,要是踢坏了,犯了人命官司,你让西邨去蹲牢监啊?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亏你还是见过世面的!”睡在另一头的西邨娘也坐起来了,瞪了丈夫一眼。

  “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能把一个牛高马大的宋树根踢到哪里去?说给谁都不会信!他宋树根是死人啊,裤裆里的卵子都被一个小孩子蹬了,说出去还不把村里人的门牙笑掉了那才叫怪!”徐雪森回了一句。他又转过脸,对着儿子说:“好儿子,是爹的种!有骨气,有傲气!吾不惹事也不祸害,可也不能平白无故受人欺负。是该练些功夫,你小凤爷爷说的对,有事防身,无事强身。要是没有功夫,你这条小命今天就掉到井里去了。”

  “对!幸亏小凤爷爷教了吾几手。”西邨得到父亲的鼓励和肯定,心里很开心。可想起了落在井里的吊桶,水又没有挑成,便说:“爹爹,吾家的吊桶还掉在井底下呢,怎么把它拿上来啊?”

  “不急,待会儿爹去捞上来。去,帮爹把烟筒给拿来。啊呀,笑死了,宋树根这条老狗被吾儿子教训了,吃了个哑巴亏!”徐雪森大笑。

  “儿子差点被他推到井里淹死,亏你还笑得出!没想到树根这么心狠手辣,怎么下得了手的?吾家又没有亏待了他,他还有没有良心了?他怎么就如此记恨?真是人心隔肚皮!”西邨娘气愤地说。

  “西邨娘,轻易被人弄死的还是吾徐雪森的儿子?不过,你这么一说,倒使吾想起了当年的一件事来。”徐雪森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当年,唐山唐老二的突然失踪,会不会是他宋树根做的?看他平常连只蚂蚁走过都要绕过去,说是踩死了蚂蚁罪过作孽,一副菩萨心肠。可是,你说的,人心隔肚皮,谁晓得他的心是黑的还是白的?心地善良、怕踩死蚂蚁的人能把西邨推到井里去?能下杀手害死一个孩子?”

  “是啊,他爹,吾也想不通!”西邨娘披上棉袄,样子是要起床了。“老话说,白天念佛,夜里做贼。只怕树根就是这种人!今后要小心防着他点!”

  “防是始终防他的。”徐雪森也披上棉袄。“自从他跟吾学做鹞子的时候吾就看出来了,此人阴着呢。小器、势利、手脚不那么干净就不说了,重要的是他会暗促狭、使阴招,拨弄是非,耍两面,阴一套,阳一套。所以吾一直防着他。今儿他对西邨下毒手,更使吾怀疑当年是他谋害了唐老二唐山。”

  “你又没有证据,就是亲眼看见了又能怎么说?况且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可以赖得干干净净,反而说你无凭无据诬赖他,给自己弄个一身羊骚气!天已经亮了,起来吧。”西邨娘说罢,下了床。

  “是,娘子说的有理,吾是该想想清楚。”说着,徐雪森把手伸进了棉袄衣袖,扣着纽扣,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被子上面横着的破棉裤。

  他在沉思。

  “爹爹,给,给你烟筒、火柴。”西邨拿来了父亲的竹竿旱烟筒。

  “爹下床了,放在房台上吧。”徐雪森没有抬头。

  他还在沉思。

  他究竟在想什么、想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此刻,他自己还没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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