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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在西村靠村口的打谷场上,两支粗大的毛竹撑起一幅红布横幅,上写“西桥合作社成立暨选举大会”几个白字。

  打谷场上坐满了人,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个个从自家屋里带来长凳、方凳、矮凳,各自找个位置坐着。有人嗑着瓜子,朝天吐出瓜子壳;许多人交头接耳,说笑打闹。勤快的妇女一边纳着鞋底、补着旧衣(少数人甚至带来了针线盒),一边靠在一起窃窃私语。成年的男人们举着长短不一的竹竿旱烟筒,吞云吐雾。

  六叔公真的也来了,而且把家里的高背靠背木椅搬到了现场,坐在最前面中间的位置,托着黄铜做的水烟筒,吹着了手里握着的纸捻,点烟锅里的烟丝。烟锅里红红的,六叔公山羊胡子中间和鼻孔里,顿时喷出淡淡的烟雾。

  他的旁边和周围坐着胡子和头发都花白了的长辈,里面有八字胡的长者,附近有五叔等人。

  西村东面的桥庄的人也来了。他们是根据通知的要求,一家派一个代表。但是,从人数上看,好像有缺席的,而且女多男少。他们都坐在场子靠边的一侧,让人觉得他们是腼腆知趣的客人。

  西村的唐姓与宋氏之间,围成了两个圈、两大块,仿佛有隔膜似的,中间空出一条窄窄的通道,形成进水不犯河水的对峙局面。

  这阵势,这架势,预示着即将成立的合作社是个两边、三方的合成体。

  唐姓一族的来人与桥庄一样,也是一家来了一个代表,也是女多男少,没有拖儿带女的,更没有全家到场的。只有宋氏一族,几乎是全家出动。

  桥庄来的代表和唐姓一族的来人见宋氏家族这阵势,瞪起惊愕、疑惑的眼神,看不懂,想不明。

  不谙世事的孩童们在场外追打奔跑,躲猫猫、捉迷藏,踢毽子、跳皮筋,打铜板、玩陀螺。

  来晚的,扛着长凳的,拎着矮椅的,跨过人堆,挤进围场,东瞧西望找空隙。

  乡政府工作组从农户家借来二张八仙桌拼在一起做成主席台。坐在主席台中间的工作组长向会场上看去,对会场中一大块地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人带小孩、有母亲搂着婴儿撩起衣服摸出白白的奶子给孩子喂奶的场面好生奇怪。

  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工作人员也看见了,低下头凑过去对他说:“组长,看来,这西村和桥庄的合作社是很受群众拥护的,倒是我们低估了群众的觉悟,发动工作做得太晚了。你看,来了这么多人,这不是说明群众的热情高涨是什么?群众走到我们干部的前面去了!”

  组长默默地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漫无目的地看着会场,等待大会开始的时刻。

  “老五,去看看,吾们宋氏一族都来了没有?”一大堆混杂的人堆中间,六叔公朝五叔吩咐道。

  “看样子都到了吧。”五叔站起来朝场子中间扫视一圈,回答说。

  “这么看能看得准嚒!去,挨家到户的去看看各家的门还有没有开着的!”六叔公交代说。“看看家里还有没有留着人!”

  “好吧,吾去查一遍。”五叔说罢,挪开凳就要走。

  “慢着!好像没看见树根来嚒。你先去他家查一查,叫他快点,别把自己当孔明,非要三顾四请!”六叔公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点气恼。

  “好像没来。他老婆和小崽子都没来,丝丽好像也没来。”五叔对六叔公说。

  “他后头的来了有什么用?快去,把他一家全都给吾拖过来,吾这里给他留着位置呢。”六叔公用水烟筒指了指他的下手的一片空地。

  “好,六叔公,你等着,吾去去就来。”五叔答应一声就挤出场地,走了。

  从东面的桥庄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是子长。在会场外围看热闹的西邨眼尖,一眼看见了,立即“嗵嗵嗵”地跑过去。“子长,你们怎么来这么晚?”说着,拉住子长的手走到一边。

  “吾爷爷说,吾家是地主,是没有资格入社的,前几天又没人来通知。还是刚才工作组的人临时来叫的。所以,吾就跟着爹爹来了,是专门来找你玩的。”

  “好啊,吾两个好几天没见着面了,真想你呢!”

  “你忙嚒,要卖鹞子,吾想来又怕你外出不在家,扑了空。”

  “有什么办法?谁摊上吾家那么穷啊!”

  “听说你爹帮乡政府打造了花灯,组织了龙灯、腰鼓队,踩高跷、划旱船、猜灯谜,吾桥庄好几家靠你爹赚了一大把钱呢。昨天的西桥街市可真是史所少见的热闹!吾到处找你没找着,吾就猜想你一定跟在你爹后面学艺,是吧?你也不叫上吾一声,怕吾家的地主成份玷污了你不成?”

  “子长,你说什么呢!吾啥时候嫌弃过你躲过你?昨天吾倒真的跟在吾爹后头学艺来着,爹不放吾离开他,想找你也走不开。”西邨说。

  “西邨,说心里话,吾看你挺苦的。虽说吾家是地主成份,受到管制,可不像你那样起早贪黑到处奔波,真是难为你了!”子长同情地看着西邨。

  “苦倒没什么,不就是没时间玩吗?吾爹说了,干活要吃饭,光玩也得要吃饭;干活能挣到钱,就能多吃到饭,所以,去玩还不如多干活呢。”西邨好像无所谓,解释道。

  “你爹这是苦命的理法,听着都心酸!”子长说。

  “是啊,吾也明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西邨拉着子长靠墙根坐了下去。“哎,子长,你子良哥回来了吗?究竟算什么事?”

  “回来了,是大年夜快半夜了才放回来的。开始硬逼着要他承认调戏了你们西村的丝丽。吾哥说是冤枉,是丝丽勾引他,非要与吾哥谈恋爱。公安不相信,说一个大姑娘不可能与地主家的狗崽子谈恋爱的,就把他用手铐铐在门框上吊起来,不给吃饭、喝水,吾哥连尿都撒在裤裆里了。关了三天,他们公安要过年了,有个叫余股长的去检查班房,问到吾哥,吾哥又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幸亏这个余股长讲道理,二话不说,让吾哥填了一张表格,然后就把吾哥放回来了。但是,他说,是暂时放的,叫作是‘取保侯审’。”子长低头说着,表情很悲伤。

  “那这么说子良哥还要去吗?现在可在家?”西邨很同情,关切地问。

  “今天还在家。可吾一家天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哪一天公安又来捉他走。”子长抬头看着前面的某个地方。

  “那为什么不让公安把丝丽叫去问问清楚?她一说不就什么都清楚明白了吗?”西邨很不解。

  “吾哥说了,可公安说要保护少女的隐私,不能随便传唤。他们不听啊。吾家是地主成份,哪敢大声说话嚒,有话只能咽在肚子里。”子长又低下头去。

  “这个骚狗婆子的丝丽,害人虫!明明是她挑逗你哥勾引你哥!旧年春天吾俩亲眼看见她跟你子良哥躲在油菜地里打闹,也是她让吾俩离远点的,这不是说明她是情愿的嚒?年初一她非要跟吾去东青卖鹞子,半路上她亲口对吾说,是她让子良哥帮她挠痒痒的,怎么现在翻脸不认账,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成是子良哥调戏她了?这个骚狗婆子不是人!走,子长,吾领你去找她算账,让她讲讲清楚,或者吾两个带她去见公安!”西邨义愤填膺,站起来拉住子长,拖着他就走。

  会场上,坐在主席台后的一位工作人员朝人堆问:“各家各户都到齐了吗?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相互检查一下,看还有没有缺席没到的,去招呼喊一声!”

  “桥庄到齐了!”会场东侧人群里,有人站起来报告。

  “唐家还缺三户!”会场上有人大声回答。

  “宋氏缺二家!”会场上又有人答道。

  “好像徐雪森家还没来!”唐姓人堆里有人回答说。

  西邨拉着子长走过人堆的会场,听见有人这样说,便大声说:“谁说吾家没来人?吾不是在这儿吗!”

  “小孩子不算数的,去把你父亲叫来!”主席台后面的工作人员边说边挥手。

  “吾爹马上到,你们等着!”西邨拉起子长就走。他先回家告诉父亲,会场上传他的名呢,让父亲快点去。徐雪森答应一声,西邨又拖着子长往丝丽家跑去。

  丝丽家的前门关得严严实实。西邨从门缝里向里张望,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在家,也去会场了吧?”子长说。

  西邨没理睬,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感觉里面有声音,便朝子长努努嘴,摇摇手,意思是别讲话。听了一会,西邨拉起子长穿过山墙外的弄堂,走到丝丽家的后门。果然,后门洞开。西邨把二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子长明白,弯下腰,二人蹑手蹑脚,走进后门。只听后厨灶堂有噼里啪啦柴火燃爆的声响,灶台的锅里冒着蒸汽。二人定睛一看,丝丽坐在灶台后门的矮凳上一边往灶堂肚子里送柴火,一边手里捧着一样东西聚精会神地看着。灶堂里的火映红了她的脸,脸上是喜滋滋的。

  “是吾家的‘诗盘子’!”西邨一眼认出。

  “丝丽,你个贼婆骚狗,看你还想抵赖!”西邨大喝一声。

  丝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吓了一大跳,立即把手里的东西往另一个没有生火的灶堂肚子里一塞,从矮凳上窜出来冲到灶台前挡住二人,“你——你,好你个矮北瓜!你竟敢私闯民宅,以为吾家里没人就来偷东西啊?滚!”同时用尽力气把二人推向后门外。

  子长不明白西邨为什么这么激动,被丝丽一吓,老实地退出后门去。西邨却顽强地挣脱丝丽的推搡,从她的胳肢窝下窜向灶堂。到底丝丽要比西邨高大许多,回身一把抓住西邨,使劲推到门外,然后,随手带上后门。

  西邨又挣脱丝丽抓住的手,窜过去朝后门狠狠地踹上二脚。“嘭、嘭!”门被关死了。

  “矮北瓜,你要是把吾家的门踢破了,找你爹去赔!”丝丽恶狠狠地说。

  “赔你个**!陪你到茅坑板上去嗅大粪!”西邨气呼呼的,瞪起血红的眼睛。

  “还不快滚远点?再不滚,吾就要喊捉贼啦!”丝丽吓唬说。

  “好啊,你喊,你喊啊!”西邨推着丝丽。“正好,吾就等着你喊!只要来了人,打开你家的门,一翻你家灶堂的柴火堆就什么都明白了。贼喊捉贼,不要脸!你喊啊?”

  “什么灶堂?什么柴火堆?你胡说什么呀!看吾撕烂你的嘴!”丝丽冲到西邨跟前,伸出双手。

  西邨一扭身,跳到一边,蹲成马弓步。“你把吾家的‘诗盘子’还出来!”

  “你瞎说八道什么呀!”丝丽心虚地又张开手。“你再胡说,吾真的要撕你的嘴了!”

  “吾明明看见你手里拿着‘诗盘子’在看的,你还要抵赖!贼骨头骚狗婆!”西邨理直气壮地指着丝丽的鼻子骂道。

  丝丽彻底心虚了,堆起笑脸,说:“西邨,你看错了,吾拿的是一块树皮,是柴火,被吾塞到灶堂里烧掉了。”

  “没有烧!吾看得清清楚楚,你塞到另一边了!子长,你也看见了吧?你有种把门打开,让吾来搜!”西邨又冲到门口,踢了一脚。

  丝丽没了辙,想了想,和气地说:“烧掉了,西邨,真的是一块树皮,被吾塞到灶堂里烧了。走,吾们也去看他们开会。六叔公说,每家的大孩子都要去举手的。你也去举手。要是吾爹当上了社长,吾一准陪你来找你家的‘诗盘子’,好不好?走吧!”

  丝丽拉住西邨的胳膊,往会场那边拖。西邨拗不过,被她拖着,挣扎着。

  子长上前拉住西邨的另一只胳膊,往旁边拖。“西邨,不是说拖她去见公安的嚒?反倒被她唬着了?”

  “对!去见公安!”西邨回身扭住丝丽。“去给子良哥说清楚!你个骚狗贼骨头,勾引子良还赖他调戏你,不要脸!走!”

  “子长,你哥子良不是放回来了嚒?要吾去讲什么讲?吾又没有诬赖他!吾俩是要好的朋友,吾要赖他做啥?等选举的大会开完了,吾爹选上了社长,吾肯定陪你去见你哥,当面给你哥讲清楚。走吧,选举的会开始了吧?西邨,你不去看热闹啊?”丝丽还是拖着西邨往会场方向走。

  “呸,狗屁!你爹还想当社长?做你的大头梦吧!”西邨啐了口唾沫。

  “西邨,就信她一次。吾两个拉住她,不让她跑了。等会开完了,再拉她去吾家见子良!”子长心软了,劝说西邨。

  “行,开完会再说,你还能逃到天上去?”西邨瞪了丝丽一眼。

  三人来到会场,西邨与子长一边一个拉住丝丽的左右手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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