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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二人从大路拐进入西村的小路,唐岭隐约看见前方树林外有人,便推推徐雪森说:“哎,徐常副,你看,前面是不是树根?”

  徐雪森顺着唐岭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树林另一面的乱坟岗里,戴着草帽的宋树根牵着牛往北边的“山”字型土岗走去,看样子是要翻过土岗。老牛一步三摆,慢腾腾,不慌不忙。宋树根用鞭子抽一下,老牛便奔跑几步,然后又慢了下来。在老牛和宋树根的后面,还有个人肩上扛着犁头。

  宋树根转着头朝身后注视,马上又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驾!”

  徐雪森看清了,是宋树根。

  “咦,今儿树根亲自去放牛了?”徐雪森疑惑,自言自语道。

  “不像!后面还有人扛着犁头呢?”唐岭说。

  “是啊,去耕地怎么走乱坟岗哪?土岗那边没有他家的田呀!”徐雪森满腹狐疑。

  “他宋树根今天舍近求远,城头上出起棺材来了!”唐岭也没看明白。

  树林以及乱坟岗那一片根本没有路,除了小孩子去割草、放牛,平常是没有人去的。

  “卖牛!对,他是把牛赶到土岗后面去,有人在那里等!”徐雪森猜测道。

  “对,完全对!”唐岭拍手叫道。“这铁算盘的疙瘩肯定是要把牛卖了来入社。老K,吾们绕到土岗的北面去埋伏,等他们一手交牛一手交钱后,再上去捉住他,一来没收钞票,二来捉他个现行,否则这个铁算盘会赖得一干二净的!”唐岭不无得意。

  徐雪森犹豫了,蹲下身,拔出竹竿旱烟筒,摸出烟丝装进烟锅里。

  宋树根家里刚失火烧掉了三间房子,要想马上把房子盖起来,的确很难。在西村,农户要建房造屋,没有十几年、几十年省吃俭用、勤劳苦干的积蓄,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要入社了,土地、耕牛、大型农机具统统归合作社所有,宋树根当然于心不甘,卖掉耕牛变现,为盖房筹点钱。惯于算计的宋树根是绝不情愿把自家的耕牛奉送给合作社的。别说是送,就是当年徐雪森向他借两天都不肯。

  作为合作社的副社长,而且是刚刚走马上任第一天的副社长,看着他把耕牛卖了不去制止,这算什么?但是,如果制止了,像被秋霜打过的老茄子似的宋树根又要经受又一次打击。会被打垮的!可是,这个可怜的宋树根真可恶,又不可饶恕!

  从前,宋树根自以为家境比徐雪森优裕,从不把外来户的徐雪森放在眼里,人前背后说他是“河里漂来的浮漂草”——无根无靠。西村许多人去向徐雪森父亲学做鹞子的手艺,他看不起,而且并没有看出商机,还在一旁说风凉话,百般阻扰。直至看到别人赚了钱,他眼红了,竟然覥着脸来向徐雪森“拜师学艺”。手艺学到手,一转身就不认师,不仅如此,总是想方设法挤兑他、欺负他、刁难他。他不仅不报恩,反而恩将仇报,现在居然谋害儿子西邨!这正是报仇出气的最好机会!

  按唐岭的主意,等他与买牛人一手交钱一手交牛的一刹那冲上去逮个正着抓个现行,没收他到手的钱,宋树根会是什么模样?还不气晕趴下?这口恶气出得真是痛快淋漓!而且,他的这种行为是严重违反政策的,可以按照破坏生产资料的罪名把他捉起来送交公安,至少也得押着他游街示众!

  可是,如果宋树根经不起打击,一口气咽不下去憋死在现场——这当然是他咎由自取——,依他把一分钱看得比命都重的为人,这种可能完全有;那他一家老少今后怎么活下去?难道吾徐雪森非要跟他学,把人逼上绝路吗?

  “怎么了徐常副?走啊!”唐岭懵了。

  “这树根刚失火烧掉了三间房子,下得去手嚒!”徐雪森的确为难。害人从来不是他的为人。他一向以传人、助人、救人为宗旨。

  他的这种性格,是善良的、真诚的、正直的;但从另一个侧面看,从反面看,可以说是软弱的、天真的、肤浅的,更是利他不利己的。西村某些人得到他的帮助后,虽然嘴上会夸奖几句,但是,心里却认为他是憨、是傻、是胆小、是想息事宁人、是为了讨好他人,甚至有人会觉得他骨头软好欺负,说大了是妇人之仁。解放前各方势力找他帮忙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他不懂,更不知道他的这种性格是不适合当干部的。

  当众人的头领,还需要果敢、严厉、冷酷,甚至是无情。

  在这方面,唐岭却具备。“老K,你怎么可怜起他来了?你忘了他是如何对待你的吗?这种人不值得同情!走吧,不抓他个现行他是不会服帖、不会低头的!”

  “唐老四,你去吧,吾上六叔公家去一趟。”徐雪森闷头抽起烟来。

  “不不,老K,不是吾唐老四不愿意,吾是不怕得罪他宋树根的,倒是刘站长刘社长说你是常务,让吾配合你协助你,吾怎么能跑到你前面去呢!”唐岭的话很圆滑,听起来有道理。

  “那——,这样吧,”徐雪森想了想,站起来,说:“现在把他叫住,不让他走到那一步。否则,事情就起了变化,很难收场,大家都下不来台。”

  “那也太便宜他铁算盘了!他这可是犯法的勾当啊!吾听刘站长刘社长的口气是很严肃的,变卖土地、耕牛等等生产资料,握着空拳头来入社,那不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吗?”唐岭的话句句在理。

  “吾没有说他宋树根的做法是对的。”徐雪森把竹竿旱烟筒往自己的鞋根上敲敲。“现在把他喊住,不让他走到那一步,他就挖不成墙角了。别争了,吾去喊住他。”

  说罢,徐雪森快步跑向树林,然后穿过树林,朝着宋树根大声喊道:“树根,你停一停,吾有话要跟你说!”

  听到后面有人喊,宋树根不觉慌乱起来,马上回头看,见是徐雪森追了上来,压了压头上的草帽,对牛抽了一鞭子,“吁!驾!”继续赶着牛往前走。

  唐岭跟在后面,喊道:“宋树根,你鬼鬼祟祟去土岗做什么?”

  宋树根听到唐岭的喊声,立马停住了,回身说:“放牛!”

  “放牛?放牛带犁头做啥?”唐岭的口气不容置疑。

  “喂,扛犁头的是谁啊?哪里来的?”徐雪森从扛犁头的人的背影看过去觉得面生。

  扛犁头的人站住了,脱下草帽,回身向徐雪森和唐岭点了点头,“北港的,来借犁。”

  “北港乡到吾西村来借犁?你撒谎骗谁呐!吾问你,是向谁家借的?啊?你究竟是哪里的?”唐岭冲了过去。

  “唐老四,做啥这么凶?就是向你唐门老八家借的。怎么,借都不允许吗?”宋树根替扛犁的人回答。语气有点硬。

  “老八家的?他会借给一个陌生人?岂有此理!是你宋树根撺掇他卖的吧?把犁头放下!”唐岭上前一把把扛犁人肩上的犁头拉了下来。

  扛犁人没有反抗,但宋树根不罢休。他心里还憋着一肚子的气。选举大会那天如果不是你唐岭捣蛋,提了徐雪森的名,说不定吾宋树根也能当上副社长了,家里的那把火也许也烧不起来。现在让吾落个人财两空,今天想把自己的牛卖了,你又来打破坏,真是吾的克星。“唐老四,告诉你,是卖的,你准备怎么办吧!你去把你老八捉起来送公安?哼,你唐老四管天管地,也管不着百姓屙屎放屁!料定你不敢!”

  “告诉你铁算盘,你睁大眼睛看看,吾是合作社的副社长,他,老K,徐常副,吾们二个完全代表合作社,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不服也得服!如果违抗,戴上高帽子游你的街!现在放老实点,跟吾回村,当面对质,看吾怎么收拾你和老八!”唐岭挥舞着手,瞪着眼,毫不示弱。

  “树根,你这牛也想卖掉?这是不允许的,牵回去吧!黄长工下午就来村里登记造册的。”徐雪森走近宋树根,拍拍牛背。“你看,这牯牛这么壮实,太可惜了!”

  “是,你说的是,是准备卖。不卖做啥?当吾是憨子洋葱头?”宋树根知道掩饰不过,却并不想就此罢休。

  “宋树根,你知道入社之前变卖生产资料是什么罪吗?啊?凭你这一条,吾现在就可以带公安来拘捕你!”唐岭伸出拳头在宋树根面前挥舞。

  宋树根毫不退缩,用手指着唐岭:“唐老四,你这是官报私仇!你们唐门仗着人多势众,一惯欺负宋氏。你有种先把你老八捉起来!告诉你,唐老八已经把犁头卖了,钱也到手了,可吾宋树根的牛还没出手,你能把吾怎么的?还有,有人把田都卖了,你又能怎么办?吾倒要警告你,别把吾逼急了,否则把你当年与宋氏七叔做的缺德事捅出来,叫你上断头台!”

  “宋树根,你信口雌黄,诬蔑干部,罪加一等!”唐岭被宋树根揭了老底,不禁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徐雪森听了,心里一惊:难道宋树根也知道唐岭当年的事?但是,桥是桥、路归路,眼前的事一码归一码,别让宋树根转移了目标,历史旧帐一下子算不清、也不该由他们来管。“哎,树根,你才刚说有人卖田,是谁?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对!宋树根你老实交代,是谁卖田?交不出人头就是造谣,也是犯罪!”唐岭顺坡赶驴,马上转移话题。

  “你少在吾面前张牙舞爪!”宋树根针锋相对,也挥起拳头。“你有种先把唐老八捉起来!谁卖田?唐老四,你不是合作社长吗?雪森,你不是‘徐长富’吗?用得着来问吾?谁能把田藏到被窝里去?哼!”

  “树根,是你宋氏的老七吧?只有他的田在西村的最北面,靠北港乡。”徐雪森恍然大悟。“唐岭副社长,这里的事吾来处理,你赶快过去查一查,如果还没有卖成就立即制止,如果出手了,让老七把钱退回去。”

  唐岭犹豫着。他想起当年与宋氏老七合谋做过的坏事。

  “唐老四,去啊,有种去把宋老七绑起来!千万不要手软!但是,”宋树根的语气阴阳怪气。“别拔出萝卜带出泥!”

  徐雪森听了莫名其妙,但听出了话里有话。可他知道宋树根此人说的话不可全信。

  唐岭走近徐雪森,抽出“前门牌”香烟,递给他。“徐常副,你知道唐门与他宋氏历来有矛盾,让吾出面找宋老七多有不便,容易引起误解,不如你去公道些。宋树根和唐老八的问题就交给吾来处理。怎么样?”

  徐雪森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点头,便对宋树根说:“树根,把牛牵回去吧,今天的事就当吾们没看见。你也算个精明人,怎么会办糊涂事呢?西村谁不知道你有牛?你偷偷地卖了能瞒得了谁?不是吾徐某人跟你过不去,你应该知道吾的品性,是上级的规定放在那里,谁都不能违反。”说着,转身对扛犁的人说,“你,北港的,把犁扛到唐老八家去还给他。钱么,就没收了。唐副社长,你去把钱收一下,上交,顺便教育教育你老八。”

  按照徐雪森的吩咐,唐岭押着宋树根和北港人回村,徐雪森直奔宋氏老七家。

  宋氏老七正在六叔公家与北港来的人谈着卖田的事,如果不是为了价钱问题,早就谈妥了。六叔公草拟了一份田地买卖契约,读给双方听。

  二人听了,宋老七撩起长棉袍下摆,把手伸在棉袍里比划着手指头。买田的北港人也把手伸进老七的棉袍底下,先摸摸老七伸出的手指头,然后,自己伸出手指头——从前西村一带民间交易大宗买卖,比如买卖牛、田地、木材等等,不是用嘴报价的,而是在衣服里用手指头比划着讨价还价。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叫“暗箱操作”,原因是“说不出口”,这样做不伤和气。

  二人你来我往,手指头在棉袍底下比划着,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徐雪森的突然到来,中止了这场暗底里的交易。北港来买田的人扫兴而归,想卖田而没卖成的宋氏老七恼羞成怒。

  老七对坏了他好事的徐雪森是敢怒不敢言,当着面也不敢多争辩。可徐雪森刚离开六叔公家,宋老七就对六叔公说:“六叔公,吾就料定此事是树根告的密!这鬼孙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六叔公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握着黄铜水烟筒的手直发抖,“咳咳”地干咳不停。“这、这——,树根这孩子,也是个孽种!宋、宋氏一族没、没个有骨气的!败类!奸细!只配受穷!”

  “六叔公,你气也没用!宋氏哪一家不是巴着别家穷盼自家富的?‘兄弟盼绝,邻居盼穷’,说的就是宋氏一族!”宋老七气得脸色铁青。

  “一盘散沙!人心不齐啊!宋氏败就败在人心呐!”六叔公用水烟筒敲敲桌子。

  “吃里扒外,手臂朝外弯!遇到顶头风就当乌龟缩了头!”宋老七怒目圆睁,也是气得发抖。

  “与、与这个当年的汉奸没什么两样!”六叔公又“咳咳”地干咳起来。

  “六叔公,吾当年,嗨,别提了,吾可没有祸害过宋氏一族!”宋老七听到“汉奸”两字,不由得心头一紧,马上分辨。

  “你的事就别提了,家丑不可外扬,用不着自己脱了裤子让人看笑话!”六叔公自以为是护着宋氏一族的,无论在何种场合,他都要极力维护氏族的脸面。

  “可是,一场大火都没把树根烧醒,活该宋氏永世不得翻身!只怕到了被唐门赶尽杀绝的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宋老七跺跺脚,恨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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