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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远嫁


  “樽满千金酒,尝尽玉盘馐——”

  ……

  “王孙不知归,且作彻夜留——”

  ……

  牙城西南的留安侯府灯火明彻,黄练高挂,白琼悬梁,椒兰涂壁,朱毯铺地,此刻已近子时,宴席却丝毫没有散的形容,每位宾客的兴致反而越发高涨,先前献舞的舞姬们已各自寻了席后的胸怀扑入,涂着艳色蔻丹的手端着金樽,软语轻声,宾客以管弦咿呀伴酒入腹,以舞姬媚态销魂噬骨,自然是兴之所至,浑然忘归。

  今夜,是留安小侯爷谢长渝的二十三岁生辰。

  小侯爷长渝,是南戎一等一的贵公子,多少千金的闺阁梦里人。留安侯与国主有出生入死的交情,西狄曾趁南戎前代国主荒淫无度之际举兵侵来,短短一月时间竟攻下三分之一的疆土,而前代国主浑然不理,成日流连歌姬舞群。国主当时为定王,是前代国主长兄,怒其昏庸,与当时的长宁大将军密谋,集厉营之兵,闯宫将前代国主斩于剑下,传言前代国主当时正枕于舞姬腿上,明英殿内满是荒淫之景,定王怒从中来,未等前代国主有所反应,剑光一闪,割裂殿内靡靡的管弦之声,也割裂了前代国主的咽喉。

  后来,定王在满朝呼声当中登基为主,并御驾亲征,长宁大将军随往,领率六万大军奔赴前线秋城。其间战火硝烟之景暂且不提,待将领土逐一收复,国主还欲西进时,长宁大将军却直谏退兵,点出前代国主大兴修造行宫,国库业已告罄,再则国主将将登基,根基未稳,国主再三斟酌,以为然。长宁大将军又请留镇突渌,永绝西狄之扰,国主再允,特封长宁大将军为一等侯,爵位世袭,后带兵还朝。

  留安侯这一守,便守了二十五年。熙定二十年,留安侯送第三子谢长渝入牙城,道是边境恶劣,望此子能居于牙城,安度此生。国主念昔日情谊,便赐了座一等的宅子给谢长渝。留安侯疼爱幼子,将留安侯世子的位子给了谢长渝,战功赫赫的留安侯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是忠义两全值得敬佩的人物,世子谢长渝今后定是要袭承留安侯爵位的,是以牙城的人们也尊这位小世子一声留安小侯爷。

  牙城四季如春,墙头一年四季不绝的繁花是最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而谢小侯爷甫一入牙城的长和门,便成了牙城的另一道风景。

  想当时的场面那是人山人海,众人蜂拥着想要一睹这位传说中风华绝艳的留安侯世子的真容,比较比较这位世子与同样以俊美著称的恭王到底谁的风姿更胜一筹。等啊等,从鸡鸣等到晌午,又从晌午等到日落,四月的艳阳天,百姓们个个被春风吹得昏昏欲睡,姑娘们站了一天,精心描绘的妆容都被汗沾花,嫩白的小脸红得如同才从蒸笼里出来的寿桃馒头一般,却依旧挤在长和城门边热切地等待着小世子的到来。

  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等待中,一弯勾月悄悄地爬上了鲜嫩的柳梢头,留安侯世子终于骑着马姗姗而来。

  据当时在场人士透露,当谢小侯爷骑着玉骢马从城门缓缓走入,原本躁郁的人群瞬间安静了。

  那是怎样才能形容的风流场面,来人紫衣白马,雍容尔雅,意态风流。锦缎一般的黑发束在白玉冠中,冠边簪着两朵桐花,一紫一白,盛开得烂漫而热烈。月华流转过他惊为天人的眉目,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骨节分明的手指握在玉辔之上,是上好的美玉,温润自生暖意。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在众人的注视中走来,春夜的暖风吹拂他的衣袂,翩然而起,自成风流姿态,像从仙境中分花拂柳而来的仙人,艳了世人的眼,摄了世人的魂。

  这是真正的天人之姿。

  凡花俗物都只能沦为陪衬,他一人卓然立于天地间,造化之钟毓,天地之灵秀,都集于他一人之身。世间除月华与他,再容不下别的景物。

  一般只有女子才会簪花于发间,可簪花的他却丝毫未见阴柔之态,反觉合宜,自那天起牙城掀起了一股男子簪花的潮流,枝头的桐花被追赶潮流的众男子们洗劫一空,紫衣玉冠外加一白一紫的桐花,成了牙城男子外出装扮的不二选择。

  由此可见,所谓的风流人物,必定是能引领一时风气与潮流的人物。

  留安老侯爷远在突渌铁骨铮铮镇守边疆,留安小侯爷在帝都牙城享尽风花雪月纸醉金迷,人人都艳羡这小侯爷上辈子积福积德,才换了今生这般好的福气。

  好福气的谢小侯爷正斜撑在桌席上,另只手松松衔着玉杯,流光璀璨的眸子带了三分醉意,在放浪形骸的宾客间逡巡,有舞姬来投怀送抱,他也不拒绝,搂过美人,剥开挂在肩头聊胜于无的薄纱,俯首在如皓雪的肩品尝。舞姬身躯一颤,谢长渝抬头,又在那两排浅浅的齿痕上辗转轻舔,舌尖带着温热的湿意,舞姬顿时羞红了脸,却将长腿悄悄抬起,未着丝履的幼白脚趾在谢长渝腿侧有意无意地撩着。

  这一景看在席上众人眼里,都浮起揶揄的笑意,不少人掉转头念着非礼勿视,另有些平日里与谢长渝亲厚些的却叫好出声,还吹起来响亮的口哨。

  谢长渝终于放开美人的肩头,捏住美人的下颌,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笑着招手让侍仆将舞姬带去后院。然后端杯起身,杯中的酒倒映室内的金碧之色,潋滟难当,谢长渝带着醉意,向众人赔礼:“今晚多谢各位赏脸,谢三不胜酒力,仅以此杯再谢,便先歇去了,各位慢慢尽欢,不醉不归!”

  有大胆些的讲出了口:“小侯爷是怕美人等得急了吧?”

  又有人出声道:“胡说什么,是小侯爷等得急!”

  还有人扫过席间众人,有些诧异地问道:“咦,却不见晋先生,先生何处去了?”

  谢长渝眼底波光一动,却是冷意凝住,那人知道自己戳到了谢小侯爷的痛处,讪讪地端起酒杯:“某说错了话,罚酒罚酒,望小侯爷海涵。”说罢,果真爽快地干了三杯罚酒。

  意味不明的笑声渐渐蔓延开,谢长渝笑着干尽杯中酒,又有人不依不饶让他再干三杯才放离,他依言干了三杯,才被侍仆搀扶着离席。

  转过九曲廊,原本脚步蹒跚的谢长渝突然站定,双袖一掸,搀扶他的侍仆猛地伏身跪地,一人拿出方洁白的锦帕仔仔细细地替他擦拭腿侧的衣物表面,他眉一挑,像远山云雾乍开:“别擦了,服侍本世子更衣。”

  侍仆退开,低低答了句喏,谢长渝负手往前行去,声音里再听不出丝毫的醉意:“砍了刚刚那个女人的腿。”

  他身后的屋内,灯火通明,酒宴彻夜未散。

  *

  谢长渝才走至房门前,正欲迈入,却听得一声轻笑,笑声像林下的风,却又带着孤梅的傲意,他眼底掠过奇异的色彩,转身向庭中看去。那是怎样的一道月光,越过墙头在石砖上投出清晰的阴影,她堪堪立在明与暗的交界处,袖手怀中,欺霜赛雪,见谢长渝回头,下颌一扬,只笑着未出声。谢长渝也学她将手拢在袖里,一副醉眼迷蒙的模样倚在廊柱上看她,看她远山一般的眉,横波一般的目,永远挺直如竹的脊背,以及…那如柳一般缠绕竹上的纤细腰肢,她衣角绣着一朵金兰,衣袍随风鼓动间那朵兰竟亮得刺眼,谢长渝微眯起眼,打破这庭中的寂静:“敬武公主深夜造访微臣府邸,是有什么国家大事要与微臣相商?”

  沈渊白衣青履,乌发冠束立在那里,听谢长渝这么一问,怀在袖中的手臂略略抬高,眼底蕴起揶揄的笑意:“本宫听闻今夜留安侯府佳宴如斯,引牙城纨绔流连忘返,特来参谒。谁知不慎迷途误入小侯爷后院庭内,撞破小侯爷的春宵好事,实在是罪过罪过。”

  她嘴上说着罪过,面上却无丝毫悔意,谢长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开口三分醉意:“不过金杯玉盘,也算得佳宴?”

  又伸手向她,骨节分明的手在月色下连指尖都透着风流的光,他掌心有一枚朱砂痣,如最艳色的胭脂,又如最珍贵的心头血。沈渊挑挑眉,谢长渝一笑:“殿下不提,那只能由微臣来开口,殿下既然前来为微臣庆贺生辰,那么,礼呢?”

  沈渊直直看着他,那只手的姿态似极了邀约,檐下的那个人眉眼艳极,骑马走在牙城街头就是一幅花开风流的盛景。她心底一声轻叹,面上带起笑,一字一句的说:“谢三,我要和亲去禹国了。”

  谢长渝的手一僵,随即在虚无的月光中一握,收回胸前摊看,那枚朱砂痣在月色下越发艳红,他嘴角持着笑:“哦?那真是一份大礼,恭贺殿下。”

  那笑像是花期将逝的昙花,却一直不败,沉寂的夜突然起了风,将庭中那几树矮樱吹得簌簌生响,长久的沉默后,谢长渝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声音轻得像叹息,温柔又多情,沈渊笑了笑:“月前闻远出使禹国,与禹帝所拟的盟约。”

  谢长渝听她这般回答,眼底有光掠过:“所以连殿下也被蒙在鼓中,是吗?”

  她就直端端站在那里,像月下的一只白荷,亭亭而立,带着默认的神情,谢长渝握着月光的手又摊开,手臂垂下掩在袖袍内,依旧是很轻的声音,带着无奈:“殿下,你又在骗我了。”

  以她在南戎朝堂的雷霆手段,怎会被当作一颗棋子而不自知?八岁作《臣论》,十二献《国策》,十六创荒云骑威震中州。他犹记得熙定二十一年的那场内乱,太子逼宫,皇城十三禁关,已破十二,叛军直指青霄殿。最后一道门前,她只身立于城楼之上,玄衣银甲,铮铮风骨,手持弓箭,箭矢三发,如流星火石。第一箭,凛然杀意生生逼退为首的太子丈余,第二箭,正入太子坐下战驹前腿,直钉入地,战驹霎时前伏跪地。未等叛军有所反应,第三箭穿喉而过,消弭了这场皇权之争。

  自那之后,国主因此事心力交瘁而病倒,而她却在朝政国事上一展锋芒,手段果厉,行事稳重。谢长渝出入宴请时常听朝堂之人议论纷纷,都说那敬武公主许会是南戎第一位女主。

  “难道天命帝女的传言是真?”彼时,钦天监在醉酒后的喃喃自语入了他的耳。

  天命帝女,兴我南戎。

  衮服加身,九章之纹,谢长渝一杯酒入喉,觉得登极于她,应是理所当然。

  要他相信她会甘于屈服联姻的枷锁?谢长渝嘴角的笑变得冰冷:“殿下自己的主意,别拿国主与闻大人当幌子骗微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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