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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晨曦


  “哦?”沈渊似笑非笑,一瓣落樱在她肩头,偏生出无限的缠绵,她看着谢长渝,“世子此话怎讲?”

  谢长渝风流绝艳的眉眼像是封藏千年的冰雪,月光落在他眉梢都被冻住,他眼底含着霜,字字句句如冰锥:“我不知你?”

  只这一句,沈渊浑身一震,竟是难再开口。

  他知她,胜过她知自己。

  世人道她声名胜极,天纵英才,指掌翻覆间南戎风云尽变。熙定二十一年那场宫变,她只身立于城头,冬月的风如刀锋,振袖间欲割裂衣袍,铁甲在身,长弓在手,她手心却浸出薄汗,十二禁门已被沈洌踏破,而第十三道禁门形同虚设根本没有任何防守,这是皇室尽知的事情。厉营甲士五千,个个以一敌十,那时荒云骑还未创立,只她一人镇守第十三玉京门,高高城门上风霜无阻,尽数落在她肩头眉梢,铁骑纷沓而至,震裂青石宫砖,为首的是她那骁勇善战的大哥,带着想要颠覆皇权的心,向她走来。

  那天的风雪是带了香气的,极淡的一丝,却被沈渊捕捉到,“温骨香”——南戎贵族常用的香料,再寻常不过,然而那天太子出兵前饮过下属递来庆功的玉露酒,温香软玉,最是销魂。

  所以她才能三箭逼退并射杀太子,“温香软玉”的毒,能让人神思恍惚并浑然无力,她只在一人口中听过这种毒。

  谢三。

  他知她会独身立于玉京之门,所以他让潜于太子身边的心腹递上玉露酒,在禁宫燃起温骨香,她从城头下来,皑皑风雪中,见他立于铜铸纹龙的香鼎旁,大氅迎风而扬,是琼枝玉树的风姿,凡物难匹。温骨香入鼻,淡了她周身杀意,他只笑吟吟一句:“恭贺殿下。”

  七成的风流意,三成的卓然骨。

  沈渊定下心神,目光破过谢长渝周身冷意而去,直直与他对上:“世子不贺?”

  谢长渝目光骤然紧缩,像是一根锐利的针,扎入沈渊心口,欲拔还休,只听谢长渝一声朗笑,清风明月下牙城花开满墙头,却因他失色,他笑着,毕恭毕敬地说道:“恭贺殿下。”

  他笑中带着冷意,一声贺毕连告退的礼也免了,径直拂袖而去。沈渊眯眼看着他隐入房门中,房门嘭地一声关上。

  “影。”

  庭中矮樱簌簌而落,竟是显出一个人影,那人带着狐狸面具,转瞬跪在沈渊身侧,沈渊恍若不知,前院的酒香飘来,她勾起嘴角:“回吧。”

  *

  沈渊刚刚出留安侯府,就遇见了沈洵。

  恭王沈洵才从留安侯府的夜宴上脱身,月白衫子还沾着舞姬的艳香,疏朗的眉目在翻身上马间惹来路人惊艳的眼光,他本想径直回去,却不防间从巷口负手而出的沈渊。沈洵眼底情绪莫名,却策马而去,停在她身边:“敬武长姐。”

  沈渊抬头,正见沈洵清风朗月般骑马而来,对他一笑:“怎么这就回去了?谢小侯爷的宴可是彻夜不歇的。”

  听这话,沈洵笑道:“敬武长姐便别再说了,明日若带着一身酒气上朝,又要遭父皇的骂。”

  沈洵受贤王沈潾排挤多年,一直碌碌无为,然他素来与世无争的性子让他也乐得清闲,浑然一副游手好闲的纨绔亲王模样,风流名声直逼谢长渝名列牙城子弟第二。沈洵眉目疏朗如月,与骚包的谢长渝不同,自有另一种飒然无羁的风姿,无怪乎世人将他与谢长渝相提,冠以“谢风流,沈无羁”的名号。无羁无羁,世间当真有人能毫无羁绊?沈渊眼底笑意淡淡:“父皇无外乎是恨铁不成钢,你却将这份厚望避如蛇蝎。”

  沈洵毫不在意:“你与二哥尚且不足由他差使?那还有三哥与四哥,再不济拿五哥抵事,老七大抵也比我出息,厚望?与我何干。”

  马上的少年衣袍微敞,提及朝政时面露不屑,是金丝笼也困不住的山林之风,高旷豁达,不愿为束。沈渊失笑:“是,数你偷闲为最,闻远从禹国回时捎了罐神扶银针给我,你明日来,一同品品。”

  说罢,她转身欲走。沈洵想也不想便上前拦住,通体黝黑的骏马在前,沈渊头也不抬,不看沈洵,只问:“还有事?”

  沈洵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女子,南戎百年一出的明珠也分不了她十分之一的光芒,白衣青履这般寻常的打扮,大街上随意一抓便是一大把,但谁也没有她那一份风华,白色衣袍下隐着的青色丝履,像水中展开的莲叶,每走一步,地面都像会绽开一朵莲,而莲是她,孤傲生于湍急水流,韧然不屈,撑起延绵的山河,万家灯火映在她波澜不惊的眼中,像是付之一炬的火光,烧得他神思一晃。沈洵想起昔年在鲤池旁,她喝退欺负他的老四与老五,静静看着他脸上的泥土,一张手帕递来,她说:“沈洵,我沈家的儿郎,断然没有被欺辱的道理,就算是骨肉血亲,也是不行。”

  那字字句句凿金断玉,刻入了他的心。

  那时他仅仅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是南戎国主一时兴起随意临幸一个宫女的结果。一夜的恩宠不过尔尔,南戎国主草草封了他母妃一个贵人,就放置不管,诺大的春深殿犹如冷宫。他母妃有一副好嗓音,那日就是夜色中如黄莺清啼的缠绵曲调,俘获了帝王的心,他听着母妃日日在空旷的殿中唱,唱春/色留不住,唱庭中柳已枯,唱帝王薄情,唱人生何苦。

  是,人生何苦。

  因着母妃卑微的出身以及不受宠爱,在后宫里受尽冷眼是难免。他到了入太学的年龄,却迟迟无人来领他去,他有五个兄弟,三个姐姐,除去那个被天机门带走的长姐,其余的人都不与他亲近。

  更恶劣的是仗势欺辱,以老四老五为最,其余的人看见了也就是立在一旁看着,笑他的窝囊形容,让老四老五更加无所顾忌。

  他只记得母妃告诉他的一句话,那是母妃唯一教过他的东西。她说:“要想活下去,就要忍辱负重。”

  鲤池那日还算轻的,他只是沾了些泥在脸上,身上挨的拳脚他已不觉得痛,他把头顶抵在地面,背上又挨了老五的一脚,正踢在前日被老四的石子砸中的淤青上,这才让他嘴角扯了扯。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厉:“你们在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那个自出生就被天机门带走,养在宫外的长姐,传言中的天命之女。

  她穿着雪色的衣衫,衣袖偏长,发髻干净利落,却比他平日见的那几个穿着华贵花哨的姐姐更像一个公主。她定定地看着这边,那目光像是千钧的弓矢,看的老四老五心中一颤,停下对他的殴打,他缓缓直起身,却是沉默地盯着地面,没有看她。

  其实是觉得无颜对上那样的目光。

  后来她字字珠玑,如万矢齐发,将老四老五斥得面色青红交加,羞极败走,他就那样跪在地上,看着她徐徐走来,那一袭雪色的衣袍停在他面前,青色的鞋履,像是夏日最遮阳的叶。

  他终是抬头,烈烈骄阳中,他望向这一刻对他来说有如天神的少女,望进她眼底的浩瀚之海,如九天上乘扶摇而起的凤凰,展翅间便是灼灼华光。

  他母妃告诉他,忍辱。

  她告诉他,不忍。

  他最终站了起来,接过那方整洁的手帕,在她离去后,小心地收在怀中。

  而现在,那方手帕依旧在他怀中,烫得他心惊。

  他清风般一笑,吹落一地残红,握辔调开马头,道:“无事,夜深春寒,长姐早些归府。”

  *

  第二日清早,沈渊正在后苑中练剑,清肌玉骨风姿隽秀的谢小侯爷衣袂翩然直入公主府,宽袖起落间不染一丝尘埃地坐到石凳上,含笑对管事徐安道:“劳驾,神扶银针。”

  沈渊正一剑劈下,罡风卷落就近的矮灌枝叶,徐安目瞪口呆地转头看向自家主子,沈渊接过侍仆递来的素锦拭剑,颇有磨剑霍霍向谢小侯的意味,而谢小侯爷视若无睹,勾唇一笑,亮出招牌的白牙:“早。”

  神情自若的谢小侯爷起身从玄姬手中拿过揩汗的锦帕,捋了捋袖,精致莹白的腕骨□□在晨光中,惑得人目眩,那腕比腕上的玉珠串还要透亮,生着温润的光,谢长渝噙着笑,走到沈渊身前,飞扬入鬓的眉微微挑起,流光璀璨的眼中有漫天霞光,他端丽如仙人,修长的手优雅地拿着锦帕,指尖隔锦抵在沈渊前额的肌肤上,一寸寸擦拭而过,温柔地说道:“殿下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这般风流温存的景象让满院子的人一时忘了手中的事情,徐安是首先反应过来的,老谋深算的他当即拽了离事故现场最近的玄姬一把,果然下一秒,沈渊手中的“纵何”一横,当胸向谢长渝斩去。

  凌厉的剑风将圆石几上刚刚才沏好的神扶银针扫落,釉色青花的玉瓷杯盏眼看就要应声而碎,谢长渝啧啧叹息一声,斜身弯腰接过其中一盏,竟稳当当分毫不洒,随即飘然退至三丈之外。他落定后端立在树下,宽大的袖袍悄然垂落,如玉的手腕露在外面,捧着盏神扶银针,茶香袅袅,水汽氤氲,落花簌簌。谢长渝眉眼生香地看过来:“一大早殿下就如此大的火气?别可惜了这神扶银针,可是微臣最爱的茶品之一。”

  沈渊嘴角一抽,这人喜怒不定鬼话连篇,昨夜在侯府外和沈洵的那段对话定是被他听了去,这才一大早胆大包天地“闯”公主府。沈渊想起他昨夜的最后那个神情,心底一软,但仍是横剑在前,冷笑道:“何方贼子擅闯公主府,来人,拿下!”

  “真狠心——”眼见公主府内的侍卫纷涌而出将他团团围住,谢长渝叹道,“都说女子薄情,从前谢三不信,如今看来,却是错付了一片痴心。”

  领头的侍卫长韩元分明是憋着笑,谢长渝慢悠悠捧起茶盏轻抿一口,沈渊眉一挑:“拿下!”

  “喏!”

  敬武公主府的侍卫都是沈渊亲自挑选的,个个身手不凡,但谢小侯爷是后苑的常客,公主的这道令他们自然也是知道轻重的,所以只见刀光剑影中谢小侯爷姿态悠闲,端着茶避过一刀,向石几旁的沈渊深深看一眼,转身躲过一刺,又向沈渊深深看一眼…如此循环,瓷盏中茶水一滴未洒,沈渊被看得不胜其烦,喝道:“停!”

  众侍卫齐刷刷停下了攻击,谢小侯爷笑眯眯看着公主。

  沈渊撑额摆了摆手,对韩元道:“退下。”又对谢长渝招招手:“茶冷了,过来坐。”

  小侯爷施施然端着茶过去,路过韩侍卫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韩元:小侯爷加油!

  谢长渝:承蒙侍卫长吉言。

  侍卫们应声退去,谢长渝端茶坐到沈渊对面,一分不差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墨锦般的长发高高束起,却是最简单的式样,干净利落,前额没有纤纷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像白生生的月,一双眼透澈明净,却深不见底,似万里山河尽在其中。因着练剑才歇,脸颊额上蒸有薄汗与浅淡的烟霞,才替她将天生的尊贵威仪稍减,平添一分女子的妩媚。她不经意抬手以帕拭汗,细致的腕骨被裹紧的袖口藏起,他却能想像那一寸水晶骨,生着清淡的香,如林间的风一般,闻之醍醐,心神俱醉。

  谢长渝悠悠品着茶,却是在品她。

  沈渊将额上的薄汗拭去后,又开始擦拭“纵何”,那是她出师归宫前师门赠予的宝剑,传为取极北极汵山巅冰雪下所埋的千年玄铁所铸,削铁如泥,通体生寒,即使夏日也冰冷如斯。她仔仔细细擦拭着“纵何”,谢长渝仔仔细细看着她,一会儿过后,一只莹白的手递到了沈渊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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