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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月夜


  大概是因为邻近山中的缘故,岐城的夜显得尤为静谧,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偶尔听得几声虫鸣,算作寥寥的慰藉。此前查处礼部尚书一行所获的三千万两白银全数充入国库,解了近年来大兴土木国库已近告罄的难题,南戎国主十分慷慨的要将修建河堤的银两一笔拨出,却被沈渊制止,行前她对南戎国主道:“这三百万两白银父皇大可不必从国库拨出,横阳城处富饶之地盐商个个都是富可敌国的主,儿臣自去横阳城让他等募捐。”

  但横南河一带的盐商以周家为首都混了一身的泼皮性子,十分难缠,朝廷多次向这些盐商募捐都无功而返,谢奕在听了沈渊的话之后曾疑惑地向自家小侯爷踢出了疑问:“敬武殿下果真能从这群铁公鸡身上拔得到毛?”

  谢小侯爷调着香,笑道:“放心,这世上她若自封无赖第二,那无人敢称无赖第一。”

  谢奕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道:“怎么会没有呢?不是还有主子你……吗……”

  谢长渝轻飘飘地瞟了一眼声音越来越小的谢奕,意味深长地道:“不敢当。”

  听这话谢奕身体抖了一抖,心里默默念道,主子你还不敢当,你不敢当谁敢当。

  此前沈渊曾发出廷寄令横阳城主肖俞京先行召集盐商们传达募捐的意思,肖俞京字字血泪地回禀自己叫不动那帮盐商还请敬武殿下降罪,沈渊看着那封信冷笑,若没有肖俞京的默许和放任这帮盐商能如此放肆且目中无人?肖俞京的回禀在她看来全是推诿之词,诉尽自己的苦处又旁敲侧击地提起前时才抄了一帮子贪官污吏国库空虚没道理啊殿下您要不然还是请国主陛下从国库里面拨银吧下官实在是为难实在是办事不力还请殿下降罪。

  沈渊气急反笑,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玄姬退下前忘了将窗阖上,一阵春夜的冷风吹来,隐约牵了酒香而过,在太微山时常年浸淫酒坛中的沈渊灵敏地捕捉到了这一丝芳酿的香气,眼一抬便往外看去。

  朱红菱格的窗扇半开,恰好能看见对面三重小山檐式样的屋顶,以及一片铺开的衣角,月光白晃晃印在上面,犹如一张等待落笔的白宣。衣角旁放着两个酒坛,红布封口,其中一个酒坛已经启封,酒香便散入风中。那只搭在酒坛口的手骨节分明,腕间一条细细的红线,偏生出惑人的香艳。他如玉人般散漫坐在月色中,衣袍微敞,显出精致的锁骨,清晰而深刻的线条让人屏息。他举杯,杯中酒倒映圆月潋滟生光,满庭的春芳都消歇,万物因他天成的风流姿态而失色。

  沈渊推开窗,一手支在窗台上,肤色被月照得皎白,她神色淡淡地看着对面屋顶的谢长渝。月色浩瀚如潮水,谢长渝在月色中向她遥遥伸手,像是隔着那些风花雪月不知愁的年岁,邀她同归。

  沈渊眼底突然有波光盈盈而动,却又在下一瞬沉如深潭,然后她双手一抬,那扇朱红菱格窗便隔绝了外面的春花与良夜。

  屋内烛影晃动,谢长渝坐在屋顶笑吟吟品着酒,不急也不恼。半刻后,她如月中仙娥一般踏清风而来,月白的缎鞋面上以金线绣着兰花,在灰黑的瓦上行走,停在那两坛酒前,抬起足尖轻轻踢了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屋顶的谢长渝。

  谢长渝弯眼一笑:“尝闻古有美人履地而生莲,今谢三得见殿下步步生兰之姿,此生足矣。”

  他自称谢三而非微臣,沈渊挑眉,不咸不淡一句:“少来。”

  似曾相识的场景与对白,昔年是谁许下的诺,自以为是戏语,随风消散却刻入骨髓,换得沧海桑田时痛彻心扉。

  谢长渝笑意更深,笑得沈渊心浮气躁,衣袍一撩席地而坐,径自拆开了另一坛酒。随着红封布被拆开,酒香嘭地再夜色中弥漫开来,一见好酒就眼睛发直腿挪不动步子的酒虫敬武殿下眼中精光一闪,赞道:“香气清冽纯正,好酒!”

  然后迫不及待抱起酒坛往喉中灌了一口酒,畅快地笑道:“好酒!好酒!”

  谢长渝在一旁淡淡支颐看着她,嘴角噙着笑。她爽朗的笑犹如夜幕中最闪亮的星辰,眨眼便是光华万千。抱坛饮酒的男儿举动在她做起来飒爽利落,丝毫不见粗鄙之态,如行书般一气呵成毫不做作。酒香伴着金兰香气,更显宁静悠远,她眉目似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卷,是上天钟爱的得意之作,有一道晶莹的酒浆从坛口与她嘴角交接处溢出,顺着她流畅的下颌线条划过脖颈浸入衣领,谢长渝眯起了眼。

  酒可耽溺人智,她却耽溺人心。

  沈渊长腿一盘,将酒坛随意搁置在膝头,斜睨了眼谢长渝,握拳虚咳了一声,道:“看在美酒的份上,本宫便恕了你大不敬的罪名。”

  看着难得有些别扭的敬武殿下,谢小侯爷心情大好,不过腹黑的小侯爷是绝对不会因为心情的好坏而失掉自己风雅仪表的,他嘴角带着雷打不动的微笑,墨玉般温润的眼中也染上了笑意,道:“多谢殿下海涵。”

  他手指在身旁的酒坛上搭叩着,问道:“横阳盐商募捐不好办吧?”

  沈渊嗯了一声,道:“一帮浑身是油的,一提募捐就比泥鳅还滑,个个哭天抢地的喊穷,他们穷?那南戎哪里还能寻得富人?”

  “不将他们的骨油刮出来,敬武二字本宫便倒着写!”

  看她意气风发的眉眼,谢长渝笑道:“国库的银钱殿下不动自是有殿下的打算,微臣区区之身,自然无权过问。但肖俞京其人,是熙定八年就外放任职的,在外混得如鱼得水,但看政绩却高不成低不就,才如此多年不得回调牙城。不过依微臣愚见,高成易,低就也易,而如此年月能一直维持中庸政绩还全无错处可挑,此人绝非等闲。”

  沈渊神色沉了下来,谢长渝胸间的谋略与计策她不是不知,太微山时老头每回考教门下弟子时谢长渝总是位列第三,无论她和大师兄在第一和第二之间杀得头破血流争得你死我活,他永远都居于第三,雷打不动风吹不走炮轰不垮。

  这种神奇的现象被同门私下称为谢三定律,沈渊有几次伙同大师兄与白情企图将这个定律打破,结果都是无功而返,任他们费尽心机绞尽脑汁,谢长渝稳居老三宝座无人能替。

  所以谢三这个绰号的由来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谢家的第三子,而是他万年不容撼动的老三地位。

  锋芒内敛,绝非等闲,他是在说他自己吗?沈渊岔开了心思这样想。

  “殿下?”

  回过神来是谢长渝的脸,眉眼风流胜过病酒花前,他含笑道:“殿下,微臣方才说的,您可曾听入耳了?”

  “嗯,”她淡淡答道,“本宫在查看他履历时便觉得奇怪了,熙定八年他被外放是因为开罪了温胜知,熙定十九年本有调回牙城的机会,却被吏部的曹嘉义拦了下来。曹嘉义是个好本事的人,父皇曾赞他刚正不阿,清廉自守,在吏部当差事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却是个通透的人,将官场种种行迹都看在眼里,深恶痛绝,连温胜知的面子他都不卖。却任肖俞京在外捞财捞油给人当钱袋子,不知背后是谁,也是费了很大的手笔。”

  “不卖面子,那么卖的就是人心了,”谢长渝道,“温相属贤王一派,章王平庸无能,恭王无心朝政之事,豫王体弱多病且年纪尚轻心思不足,如此算下来……”

  他眼底有深沉的光掠过:“只有德行兼备,颇得民心的律王殿下了。”

  沈渊锁眉,她不是没有想过,但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想去揣测血亲。纵然天机门十六年生涯中她仅仅在每年能见得她父皇一次,第一次是她六岁的中秋,在太微山腰的一座山亭中,远处白云自石心而出,她嫌山路难行,皱着一张脸随玄真去见那从未蒙面如突然从石缝中蹦出来一样的爹。

  那是她第一次见自己的血亲。

  四处是暗影绰绰的枝桠,她自有习得心中光风霁月世间神鬼无存的话,便觉得山间的夜色并不可怕,她只有些烦闷,因这场定在中秋的相见她错过了大师兄学猴的精彩桥段,免不得明日在同门面前矮上那么几分。

  转过一块巨大的山石,山亭近在眼前,亭中站在一位衣着庄重的中年男子,身姿笔挺气度沉着,隐隐然有上位者的贵气,他看着她时眼神中闪过狂喜,那是年幼的她不懂的情绪,但他却定定站在那里不动,等着她和玄真走近,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该向他朝拜。

  玄真领着她走近山亭中,只微微向他欠了欠身,道:“国主。”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目光不自主地向沈渊看去,见她毫无反应,英气锋利的眉毛微微皱起,玄真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

  那个人的表情更加不悦了。

  她还未长开的眉眼皱着,看起来老气横秋的,再加上心情不是很好,不耐烦地喊道:“你是沈渊的父亲?”

  那个人低下头来,道:“不是父亲,是父皇。”

  她眉皱得更紧了,抬起头来看他,问道:“父亲和父皇,有什么区别吗?”

  那时候她父皇是这样回答她的,有区别。

  是的,有区别。父亲为亲,父皇为皇,万人之上的帝王,注定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就像她的父皇为了一个虚无的预言,那个兴盛南戎的预言,将刚刚出生的她交给天机门,她此生从未享有血亲之情,从不知父母怀抱的温暖,只有太微山孤寂的圆月伴着她年复一年的成长。

  都说思乡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每每看着天上的月,都只能看到空乏的寂寞。

  到后来她回到牙城,自以为能找回缺失的亲情,却发现掩埋在皇室华艳外表下的层层腐朽渣滓,令她几欲作呕。

  骨血相连果真为亲?

  沈渊神情有些嘲讽,抱坛又饮了口酒,道:“谢三,好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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