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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临行


  沈洵正坐在书房看着面前书案上铺开的白宣出神,毫管间蘸了墨却未下笔,就见元喜笑着从外边儿进来,道:“王爷,敬武殿下来了,正在花厅等着您呢。”

  “长姐来了?”沈洵搁下笔在砚上,往外走去,一路走着一路对元喜道,“你先去取长姐喜欢的春山碧螺给长姐沏上。”

  “奴才早沏好了替殿下端上去了,”元喜眨眨眼,“就知道您会这么讲,敬武殿下的喜好奴才早背的滚瓜烂熟,爷就不必费心了。”

  沈洵失笑骂了他一句:“精怪。”便疾步往花厅走去。

  才迈入花厅,沈洵就见着沈渊端着青花瓷盏,纤细的手指扣在盏壁上,衬着祥云釉样,更显得玉一般的莹润润生光。春山碧螺在茶盏中悠悠散着香,她眼帘一掀,深潭般的眼中便映出了沈洵与他背后的天光,像是点亮了那夜色一般的眸子。

  她浮起笑,眼角也有真切的笑意:“来了?”

  沈洵却突然不知如何答她这句话,平日间冷清疏朗的眉目更显得寡淡,他唔了一声,走进花厅坐在沈渊下首的四方椅上,便沉着不说话。沈渊似笑非笑地睨了眼元喜,元喜立即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花厅中只剩沈渊和沈洵两个人,气氛却依旧沉得像是一潭死水,沈渊轻轻叹了口气,道:“沈洵,我后天便要去禹国了。”

  “嗯。”

  “你便没有什么要对长姐说的?”

  沈洵面上的表情一僵,垂下眼望着自己膝头的衣袍纹样,声音平平:“长姐期盼洵对长姐说些什么呢?”

  这一句反将沈渊问得一愣,沈洵又道:“洵已向父皇请旨,领兵护送长姐至禹国,亲手将长姐交给禹帝。”

  “胡闹!”沈渊面色一沉,皱眉道,“和亲在即,护卫名单怎可随意更改?况且历来只有父兄作引,你属后辈,如何说得出将本宫亲手交给禹帝这种话来?你未曾在军中任职,届时引得兵士不满哄乱又该如何处理?安生在牙城待着!”

  长姐又不是不回来了这句话卡在喉中,沈渊顿了顿,终还是没说出口。

  沈洵的神色一点点淡下去,他的嘴角苦涩地扬起,原来在长姐心中,洵连送你的资格都没有。

  他终于抬起眼来正对上沈渊的目光,眼中浓厚的哀色让沈渊心口一窒,像是披上一件湿淋淋还淌着水的外衣,他唤道:“长姐。”

  沈渊扬了扬眉:“嗯?”

  洵想成为于你有用的人。

  想知道你的所思所想,想与你并肩看这盛世河山,想与你剖心交付满腔赤诚,想与你绘一枝绝代风华的牡丹。

  洵与你,该是至亲啊。

  可这番话他也终究未能说出口,赤诚情意拆吞入腹,只波澜不惊淡笑着道:“洵听长姐的。”

  “嗯,”沈渊得了他这句话,便放下心来,沈洵从幼时便听她的话,她也不疑有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吹开盏中浮起的茶叶,抿了口春山碧螺润喉,道,“南戎朝中的事我已交付给闻远,你凡事可与他商讨着办。留意沈潾与沈漓,沈济在杜城也不要让他太难过,去封信给杜城的徐衡之打声招呼。父皇的病有二师兄在,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唔,对了,你母妃前日似是着了风寒,我已传太医去给她看过了,你择日去瞧瞧她,她告诉我对你很是挂念。”

  她絮絮叨叨交代了很多事,事无巨细的,一朝臣民,一族宗亲,一府上下,她都毫无遗漏地想到了算到了。她说得专注,沈洵认真听着并未打断,方才心中的郁郁之情缓慢地烟消云散,看她精致秀美的轮廓,借着天光似有淡淡的光晕染开,眉头一舒一簇,仔细看她眉心似乎已有了一道浅浅的纹路,该是她常年伏案思虑过重频频蹙眉所致,她想了很多,算了很多,万里江山都在她心中,她却偏偏漏了一个人。

  在沈渊终于说完以一句“差不多就这样了”来作为结尾时,沈洵开口,清清淡淡地说道:“长姐,你漏了一个人。”

  “嗯?”沈渊不解地偏头看他,脑中又仔细思索了一遍,却没发觉自己有遗漏的,便随口问道:“谁?”

  沈洵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最清净的月光,低声说道:“你自己。”

  *

  两日后。

  这是钦天监精挑细选的良辰吉日,日头也不温不火地,碧湛湛的蓝天上还飘着几朵懒懒散散的白云。正装华服的沈渊站定在景昌殿前,殿内是南戎国主与王皇后,隔着遥遥的金阶与红毯相望,沈渊缓缓跪在地上,对长毯那头的帝后二人叩首,朗声道:“乌鸟之流,尚有私情,儿臣不孝,未能终养。此一别山高水长,望父皇母后万万珍重,如此既是未能承欢膝下共享天伦,儿臣身在禹国也能安心。”

  南戎国主眼眶隐隐有些泛红,哑着声道:“起吧,敬武此行是为南戎,大义如此,孤心甚慰。”

  沈渊站起身来,目光一偏见了王皇后,毕竟母女连心,纵是误解再多也敌不过此刻生生离别的揪心疼痛。王皇后泣不成声,南戎国主将她搂入怀中替她拭泪沈渊心间一叹,鼻头也隐隐有些发酸,又再躬身一拜:“儿臣启程了,父皇母后,就此相别。”

  就此相别,再见之日无期。

  她一步步迈下了台阶,玄色的裙裾在宫砖上摩挲生出细碎的声响,每走一步都是远离周遭这熟悉的一切。在平日中留心的事物在此刻变得清晰,那一尊玉狮见证的沧桑,那一块莲花砖承过的雨水,那一朝臣子的褒贬评说,琉璃瓦朱红墙,永远方方正正的天空。这金雕玉造的囚笼般的皇城宫殿,在她踩着车凳登上车驾,那一道卷帘落下时,便道了声暂别。

  而经年之后史书记载,此次和亲在史评家口中皆称之为乱世之由,因为在这后面,隐藏着一场惊天的阴谋,如潜伏在暗处的饿狼,算计好一切只等猎物入套,足以撕破中州四国平和的假象,掀起一场惊心动魄的帝业之争。

  而与牙城迢迢相隔几千里的璧城邺宫中,年轻的帝王歪靠在慎予轩内的明黄软榻上,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慢悠悠说道:“南戎敬武啊——”

  他身后支起的窗缝间,一枝翠绿的桃枝斜出,绿荫荫的叶间,藏着个青涩的果子。

  这一切,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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