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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江山


  赤尔齐城破后,清扫战场的一干事宜都交给了黄岐,沈渊便登上了城墙,权当散心。

  悠悠的青桂香入鼻,不用转头便知身后的人是谁。沈渊将手怀在袖中,风从她耳边过,撩起一缕发,她声音冷清:“你的毛病真该改了。”

  谢长渝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仅仅是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是。”

  沈渊想起柯吉临死时的模样眉头便皱了起来,顺带想到了韩元,一夜未眠她未觉疲惫,此时天际晨光熹微,那一抹遥远的云透出薄光来,沈渊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手臂,她有些累了。

  突然肩头一重,沈渊偏头看去,一只修长的手正将披风搭在她肩上,谢长渝见她看过去,低声道:“您别受寒了。”

  “嗯。”这一声似从鼻间发出的,带着浓浓的鼻音,谢长渝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能看见她肩头动了动,将那件披风收紧了些,像是要抵御初冬清晨刻骨的寒意一般。

  良久,谢长渝才叹息了一声,道:“是臣错了。”

  沈渊没有说话,谢长渝继续道:“臣不敢乱动邪念,意图以药攻城,如今赤尔齐已属南戎,城中百姓皆为您的子民,臣企图伤害您的子民,臣有罪,还请您责罚。”

  依旧是得不到她的回应,谢长渝含笑又唤了一声:“陛下?”

  “不,你没有错。”沈渊终于出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像是悬于枝头多日的枣,未来得及被人打下果腹解馋,饱受日光摧晒后的形容,“是孤错了。”

  “你不必对孤说这些,论数来,孤应当谢你。”

  沈渊回过头来,看向谢长渝,她眼中有着深潭,藏凤潜龙,她走进一步,与他相隔咫尺,定定地看着他:“若不是因为你,孤……”

  “嘘——”他抬起手来,将指压在她唇上,白净的指尖在那两瓣檀红间更显风流,她唇齿间的气息沾惹在他指腹,让他的神色越发温柔起来,“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沈渊嘴唇一抿,倒像是在吻他的指尖,谢长渝低低地笑开来,想要收回手指,去被她又握住。

  她将他的手指紧紧捉在手心,像被覆住,指腹所触尽是温软,她的声音依旧是干涩,像是一尾鱼躺在干涸的河流中,茫茫望去尽是虚空:“若不是你,孤险些要害死自己的子民。”

  话音还未落地,她便被拥入一个怀抱中,青桂香又清又淡,舒缓了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谢长渝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在她耳畔低声道:“没有,您做了最正确的决断,万民敬仰,您是他们心中至高的君主。”

  沈渊捉紧了他的前襟,整个身躯都在隐隐地颤抖,只有她知道,就差那么一瞬,她就会下决心让人在河流中投毒了。

  不,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人知道。

  那人在她耳边,神色温和地说道:“您永不曾辜负初心。”

  对,是初心,沈渊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他后退两步,勾唇笑道:“你说的对,孤不曾。”

  远处天际的金光更亮了些,她逆着光,轮廓被朝阳勾勒出淡金的色泽,谢长渝微微眯起了眼,侧跪下来,牵起了她的手,落下一吻,他的神色在晨曦中分外诚挚,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也是臣的初心。”

  朝阳极美,不及她逆光而来。

  *

  南戎大捷的消息传回牙城,闻远举着封了火漆的信走入集英殿,白情跟在他身后,闻远对埋首于奏章中的沈洵道:“恭王殿下,陛下的消息回来了。”

  沈洵从堆积的奏章中抬起头来,新朝伊始,总是有处理不尽的事务,沈渊甩手将这些事务扔给了他,本意也是想锻炼一下他,沈洵在政务上的天赋是王室中难得一见的,但此前碍于贤王的阻拦,并未得以展现,何况他本也无意国主之位。

  但现在不同于以往,沈渊御驾亲征,让他替她守好这江山基业,便是为了她,他也要让她毫无后顾之忧。

  烽火间的家书向来都是贵重万分,沈洵揉了揉眉,按压下倦意,起身向闻远走去,拆开火漆后将书信从头到尾慢慢地阅览一遍后,眉头才稍稍舒开。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眉眼间带了淡淡的笑意:“不愧是长姐。”

  白情在一旁挤眉弄眼地:“那可不是,毕竟是我师妹,这仗要是打输了,可就丢了天机门的脸了。”

  沈洵转过头来对闻远道:“长姐他们此时约莫是行到赤那了是吧?”

  闻远点头:“战报传回有一定的延误,估计是了。”

  沈洵将那封信收好放回信封中,又问:“那粮草接济上了吗?”

  闻远道:“山洪损毁了不少粮草,纵使运到陛下那里,大抵也仅剩一半了。”

  沈洵又沉默下来,负着手在殿中踱步,白情有些不愉快地道:“你们说什么呢?别无视我啊?”

  沈洵停下步子来,又看向闻远:“再运一批粮草去。”

  “王爷英明,臣正有此意。”

  “可如今从牙城运去,所耗时日颇多,本王怕远水解不了渴。”

  “无妨,”闻远道,“陛下攻破赤尔齐,城中定有粮草,应足以抵许多时日了。”

  “可,”沈洵眉头又皱了起来,“西狄那边的饮食……”

  他说道这里,闻远突然神色一顿。

  西狄饮食与南戎饮食向来不同,很多南戎人吃不惯西狄那边的食物,行军艰苦,再加上饮食不适,更是消磨士气,闻远也皱眉,白情看他二人这样,啧了一声:“这有什么难的,从接近西狄的城中调过去不就好了?”

  “这样是好的,鹤城便有充裕的粮草,”闻远终于肯搭理白情了,但却没有看他,依旧是对沈洵说道,“但鹤城那边眼下并没有合适的人选用以押运粮草,粮草这等大事,还是需要个知根知底的人押运才更为稳妥。”

  沈洵颔首:“闻尚书说的是,那么从牙城中派人前往?”

  “王爷英明。”

  “那么这个人选……”

  白情本来见二人不理他,便在一旁的圈椅中坐了下来,自己替自己斟了杯茶,喝得啧啧有声,突然感到有两股视线交叠缠绵于自己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去,沈洵与闻远正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他。

  他一口茶喷出来,扒拉着椅臂往后一缩,如临大敌地看着二人:“你们想干嘛?”

  闻远呵呵一笑:“没什么,第一次觉得白先生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沈洵在一旁接话:“堪当大任。”

  平日里看起来老实木讷的闻尚书此时此刻笑得像个狐狸,那笑容着实让白情毛骨悚然了一把,他咽了咽唾沫,只见闻远与沈洵又相视一笑,彼此点头道:“不错,不错。”

  白情内心有些崩溃,不错个大头鬼啊,自家师妹身边的货色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腹黑?

  *

  沈洵等人猜的不错,沈渊确实已经行到了赤那,但西狄在撤退的时候将赤那河唯一的那一座桥给斩断了,修桥造船需要些时日,南戎大军便暂且在此处安顿了下来。

  经过赤尔齐一战后,军中的将领再也没有对沈渊有过异议,每个人见到这位女帝的神情都是毕恭毕敬,就连之前对沈渊最不屑一顾的卫河,看沈渊的目光中都带着钦佩。

  卫河正于主帐中对沈渊说道:“军中粮草本就短缺,此前在赤尔齐缴获的粮草,将士们却吃不惯,再这样下去,于士气恐怕不妥。”

  沈渊面前摆着一碗饭,那时西狄的米煮成的,西狄的米要教南戎的米更硬一些,搅在口中犹如咀嚼石子,实在是难以下咽,沈渊看着那碗饭,卫河说的情况她大致也了解,沈洵也对她说过从鹤城调运的粮草正在运来的途中,若算得不错,今日便能抵达赤那了。

  突然有士兵从外面进来禀告:“启禀陛下,粮草到了!”

  “粮草到了!”

  卫河显然比沈渊要激动得多,沈渊只是微微一笑:“孤知道了。”而后起身对卫河道:“如此,卫将军放心了?”

  “哪有,”卫河挠头笑道,“末将怎敢质疑陛下。”

  二人便走了出去,押送粮草的特使正在下马,沈渊远远看着那身影怎么看怎么眼熟,等到那人转身过来,那一拧腰的风情与姿态,沈渊嘴角一抽。

  那人看着沈渊出来了,嘿地一笑:“师……陛下大安……”

  白情的一声师妹被沈渊一记眼刀给硬生生吞了回去,沈渊端起神色来,微微扬着下颌看向他:“原来是白先生,一路劳苦,真是多谢了。”

  “陛下言重了。”白情呵呵笑着,心里却在暗骂,要不是你那个坑人的尚书和弟弟,能让你师兄我饱受风尘一路艰辛来给你送粮草吗?

  沈渊的目光往后看去,突然顿住,有些不可思议的嗯了一声,继而唤出口:“狐影?”

  狐影依旧是一副狐狸面具覆面,她侧跪下来对沈渊请安道:“陛下。”

  嘶哑的声音散在风中,白情眼中有悲悯之色转瞬即逝。

  “平身。”沈渊倾身将她扶了起来,狐影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她身后,沈渊这才看向白情,嘴角的微笑不变,却让白情看得很是胆战心惊:“孤为白先生设宴接风洗尘,白先生稍作休整便来参宴吧。”

  白情干笑了一声:“谢陛下隆恩。”

  “哪里哪里,今后便有劳白先生了。”

  白情一听这话心里就打鼓,一边往属于自己的营帐走一边惴惴不安,这话他怎么听着总觉得不对味呢?

  *

  白情和狐影的到来让沈渊着实惊喜,军中本来就有一部分的将士或是受伤或是染疾,沈渊便让白情去替人治病,白情气得咬牙切齿:“这些都是寻常军医能做的,你让你号称能起死回生的师兄我去做?”

  沈渊面不改色地处理着军务,顺带回答白情道:“那正好,二师兄你大概也对这类似寻常大夫能做的事情有些手生了,老头曾说万事万物,根基是最为重要的,二师兄正好去巩固一下自己的根基。”

  白情被她这番话堵得无语凝噎,正好谢长渝掀帘而入,看到白情后对白情提了一句:“军中的将士们听闻二师兄的神医之名,都争先恐后的想要来见一见师兄真容,师兄若再不去,怕是要辜负将士们的一片赤诚了。”

  一听这话,白情呵地扬起了头,骄傲地说道:“也罢,那就让他们见一见本神医的亲民之处吧。”

  待白情出去后,沈渊与谢长渝对望一眼,同时浮现起狡黠的笑意。

  白师兄还是那么,天真啊。

  *

  柯吉死后西狄军中再无可用之人,自然是一路溃败,南戎大军在新国主的带领下一路追击至沛海沿线的赫克其,禹国大军也恰在此处与南戎军队会合,这一场战役,被后世之人称为“血海之战”。

  不为其他,只为这场战役所流的鲜血将沛海染红,无数将士的尸首落入海中,被沛海汹涌的浪潮卷走,再也寻不见踪迹。

  所谓尸填巨港,大抵如此。

  这一日沈渊照旧早起,天际红日将出,转瞬霞光万丈,将沛海照得如被血染,谢长渝已然在她帐外等候,看见沈渊,他扬起了嘴角:“陛下,早。”

  那日城墙上的剖白,让沈渊心悸了许久,此刻看到他,那种心悸的感觉又再度袭来,沈渊别开了头,淡淡道:“早。”

  今日是最关键的一役,西狄大军注定要在此处全军覆没。

  沈渊一身银甲,负手登上高台,对着面前成方阵战列,立枪举旗的将士们,身姿昂然,朗声道:“西狄三番五次意图乱南戎朝纲,害孤父皇,此为国仇,在孤登基之日便立誓,此仇必报!且必由孤亲手来还!”

  “还他西狄一个血染的河山,每一步都由南戎儿郎横枪踏过,那原本属于西狄的国土,一寸寸都被南戎收入囊中,构成南戎新的疆域!”

  “孤,不是要让西狄战败,也不是要让西狄臣服。”

  “而是要让西狄这两个字,永生消亡在中州之上!”

  “自此之后,中州再无西狄,这才是孤献给南戎百姓最大的登基之礼!”

  她目光如炬,横扫过枪林,高声喝道:“孤自负天命,励精图治,只为给南戎百年昌盛!只问你们一句,这山河,是不是本就该归南戎所有!”

  哗啦一声众人指枪向天,整齐划一的高声道:“是!”

  这声音震慑山河,嗡然远传,沈渊拔剑向日,神情傲然如九天之凤:“不破不归!扬我国威!”

  三军相交之际,山河也失色,铺天盖地都是血光与白刃相搏时的铮铮之音,这一片土地的每一寸都被鲜血浸染,玄黑描金的战旗迎风猎猎,不曾倒下,西狄军眼看不敌,欲往沛海退去,海上突然驶来一列战船,浩浩荡荡,未待西狄大军反应,箭雨倏忽而至,一时又是血雨遍染。

  沈渊在混战中往禹军处看一眼,模模糊糊见得一人身形卓然,玄甲白缨,微一眯眼,又是斩落一人在马下。

  故人呵。

  这场战役临近黄昏时才落下帷幕,沛海岸上俨然人间惨境,横尸遍野,便是留下来清理战场的那些士兵看着眼前的惨状也忍不住面色发白,且有人已经开始作呕。沈渊半蹲在一条溪水旁,这溪水难得未被战事染红,她接过天姬递来的手帕正擦着手,有个穿着禹军衣袍的士兵向她跑了过来,被天姬拦下,横刀在他脖颈前,厉声问道:“做什么的?”

  那士兵擦了一把前额的汗,道:“陛下请敬武国主一叙。”

  天姬看向沈渊,沈渊不急不缓地将擦手的帕子叠好,站了起来,才道:“孤知道了,让贺帝稍后片刻,孤随后就到。”

  待那传信的士兵远去后,沈渊负手往营中走去,天姬跟在她身后,问道:“您要去?”

  沈渊挑了挑眉:“为何不去?”

  天姬有些犹疑地道:“可属下觉得……”

  “嗯?”天姬生生地把后面那句您与贺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样让谢小侯爷怎么办给吞了回去,讪笑了两声:“属下与您同去?”

  沈渊大袖一挥:“不必了,孤去去就回,此役大胜,西狄将亡,也有他贺帝一半的功劳,本宫该与他同贺。”

  然后又瞥了天姬一眼:“不许告诉谢三。”

  天姬连忙点头:“是,属下知道了。”

  回营后沈渊便策马往禹国军队驻扎处行去,象征性地带了十骑在后,谢长渝挽着袖口从营帐中出来时,恰好看见了沈渊远去的身影。

  天姬正一脸古怪地从谢长渝身旁路过,谢长渝停下了步子,出声唤住了天姬:“天姬姑娘。”

  “诶?!”天姬回神,看到是谢长渝,神色更古怪了,她冲谢长渝抱拳道:“是小侯爷啊,有什么事吗?”

  谢长渝指了指沈渊绝尘而去的身影,问道:“战事方毕,陛下这是去往何处?”

  天姬干笑了一声:“陛下嘛……散散心……”

  “散心?”谢长渝的目光在天姬面上逡巡了片刻后,再若有所思地往沈渊离去的方向看去,道:“那似乎是禹国军营所在的方向。”

  “啧啧啧,”天姬目光有些炯炯,肃然说道,“散心嘛,陛下想去禹国军营散散心,这也不是不可以的。”

  谢长渝微微一笑:“多谢天姬姑娘。”

  说着,往马厩去了。

  天姬看着谢小侯爷卓然远去的身影,在心里默念道,陛下啊陛下,这不是属下告诉谢小侯爷的,是谢小侯爷自己猜出来的,您与贺帝被捉那啥在那啥,和属下无关啊。

  *

  沈渊一路策马疾驰,至禹国军营外时有士兵将人来,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她身后十骑中的一人答道:“这是我南戎国主陛下,不得无礼!”

  禹国士兵听了后立马退后,神色肃然地立在一旁,对沈渊道:“原是敬武陛下,请进,陛下等您很久了。”

  沈渊骑马而入,见一人正倒提着剑负手立于前路之间,温润儒雅,如千年古玉,他转身过来看着沈渊,声线柔和低沉:“若是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那朕与敬武阔别如此之久,朕当已白发苍苍。”

  真酸,沈渊挑了挑眉,将上马前携来的酒葫芦摇了摇,向贺雍抛去,朗声道:“相思不见日久,故人依旧,此酒一敬如斯江山!”

  贺雍抬手接住酒壶,他一手拿剑一手有酒,向沈渊张开了手臂,神色温柔地道:“来,朕抱。”

  他这一句让沈渊恍如回到之前璧城那十丈城墙之下,她扬起下颌来,说的那句“要抱”,前景往事交叠,哪怕铁石心肠也有动容,沈渊猛地收回了手,未入贺雍怀抱,径直下了马,从贺雍手中拿过酒壶来,拨开壶嘴,饮一口后转身洒向大地,眼眶一热,又道:“二敬如斯英雄!”

  “呵——”

  贺雍低低沉沉的笑声从她身后传来,耳畔似是传来了什么的嗡鸣之声,胸口猛然一痛,沈渊低头看去,是一柄当胸而出的长锋,锋刃上还带着她的血,染湿了自己的前襟。

  然而玄色之上,显不出丝毫的血红。

  “三敬世间无白头。”

  贺雍的声音就在耳畔,他的下颌靠在沈渊的肩窝上,犹如对爱人的耳语般,温柔且缠绵地对她说道:“江山与敬武,朕取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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