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纪子怀把裴愈拉到一旁，“裴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啊，开山这旷就废了啊，石膏矿本就不经水泡，骤然开山恐怕里面的石膏矿悉数尽毁了。如何向朝廷交代。要我说，咱们这都庞岭临近的山脉中还有矿带，现在采矿还来得及，或许还能交上万但岁贡。”
“纪大人”裴愈低着眸子，将厌恶悉数掩盖于眼底，“天灾面前岁贡不足，朝廷自会谅解，再开采是肯定的，你看看这些人，他们何其无辜，下面两百多人何其无辜，他们只是想找到家人。”
“裴大人，他们没有错，可是开山劳民伤财，这人，葬在哪里不是葬？”
“葬在哪里不是葬？”裴愈冷笑，“那为何让你焚烧山上的尸体，你百般推诿？”
回城途中两人皆是一言不发，纪子怀有他的考量，并不全错，在其位谋其职，他担心岁贡，正常，但是裴愈理解不了，因为他只考虑了岁贡，忽略了那跪了一地人。
裴愈自觉做不到，反省自己当时有些意气用事。但无论无何，这些人都必须打捞出来，那团头发下人的眼睛还硬生生没有闭上，他不能为了政绩，为了应付朝廷，让这些人不瞑目。
回到知府院时天色已晚，裴愈前脚刚踏进院里，后脚侍从来报，说太子邀他同用晚膳。
关于开山这一事，裴愈本就想去找赵渡，他看着刚换下来的鞋底上面厚厚的一层黄泥，有些忐忑。
知府院后院。
天彻底黑了，裴愈看着窗户上透出的剪影，缓缓推开门。
房内只有赵渡，桌上的菜肴还热着，他循声看来，淡剩说：“坐吧”
裴愈心里怀揣着事，也没行礼。顺其自然地坐在了对面。
裴愈食不知味，半晌，他放下筷子。
“殿下，臣有一事想向您请示。”
“说便是”
“殿下，臣午后去了都庞岭”裴愈斟子酌句，“矿井皆被雨水淹没，短时间之内怕是不能再进行开采。”
“无妨”赵渡看着他，“你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事”
裴愈重重点头，“殿下，旷中两百多名工匠希望渺茫，臣想把他们尸体带出。”
“他们有的十多岁，有的年老，有的正逢壮年，都躺在下面，他们的家人自发聚集在旷处泄水。”
“臣知道，这件事于国没有任何意义，睦州矿脉甚多，这个都庞岭没了，还有下一个都庞岭能产石膏矿。”
“但是他们穷极一生都待在不见天日的矿井之中，临死，都还在把旷物用绞车往上送，臣于心有愧。”
“殿下”裴愈郑重道，“臣愿独自承担此事后果，请殿下成全！”
裴愈虽然对整个赵氏怀着恨意，但是这几日与赵渡相处下来，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归根结底，一年前的抄家之事，乃是皇帝下令。
虽然幕后诬陷之人尚未找到，但与赵渡并无半分关系。
目前，能赋予他权柄，点头首肯的只有赵渡。
房内落针可闻，半晌，赵渡问，“你打算如何带他们出来？”
矿道狭窄，寻常都仅容单人通行，更逞论尸体。
裴愈摇头道：“臣目前还未想到办法”
夜里的风温热，缸内冰块融化松动，咕咚一声沉入缸内。
赵渡踱步至窗边，望着窗外皎洁月色，“据我所知，矿道内有排水渠，你可以从此处想办法。”
“殿下？”裴愈不敢置信，“您答应了？”
裴愈开口之前就做好被拒绝，甚至被降罪的打算，万万没想到的是赵渡不仅不反对，甚至还出谋划策。
“我为何要反对？”赵渡问，“独自承担后果之类的话以后便不要再说了”
“殿下，这是何意？”
赵渡并不接话，反问道，“现在可吃得下了？”
裴愈拿起筷子继续吃着，虽然还是吃的不多，明眼人能瞧出来，他是高兴的。
少顷，赵渡道。
“巢湖决堤口甚大，你打算如何处理。”
裴愈思索了下，“堵不如疏，只能慢慢开渠引流。”
“还有沿岸冲毁的房屋需要搬迁重建，开渠臣并无把握，恐再次决堤生灵涂炭。”
“我已从沧州调来2000名官兵，后日便可抵达，开渠之事你安排他们即可。”
沧州2000，加上州里400多人，应该是够了。
裴愈感激也心惊，赵渡嘴上问他如何打算，背后早已不声不响布排好了一切。
也无疑将功劳拱手相送。
晚膳之后，裴愈只身一人出了知府院。
城郊二十里外的芦台镇，那里住着“裴愈”年迈的老母亲。
淡灰色的天空繁星密布，马蹄疾带起一串泥土，管道两侧的芦花倾倒摇曳，清幽淡香沾染衣襟。
裴愈策马疾行，背影料峭。
刚到睦州便议事，之后去都庞岭，丁点空余时间没有，他表面淡然，暗里心急如焚。
1个时辰后，芦台镇到了。
这里受睦州管辖，但地势较高，损毁并不严重。
大渊治安良好，民风淳朴，暑热，夜间几乎家家户户都都敞开大门纳凉，时候还早，有些没歇息的屋内还亮着灯。
裴愈将马牵绳系在树上，在两侧微亮的房屋灯火之下缓缓走了进去。
“爹爹，挠痒痒。”
“又哪里痒啦，趴在腿上我看看。”
院落里的小凳上坐着一名男子，他腿上的小童胖嘟嘟的，正在撒娇。
裴愈站在篱笆外看的真切，往事一幕幕涌了上来。
“沛泽，你个王八蛋。”
“爹爹，我不是故意的，嘻嘻嘻嘻嘻。”
“还说不是故意的，难不成这青蛙是自己跳到我靴子里来的!”
“站住，别跑。”
“略略略略略”
耳边。
“还痒不痒啦”
“还痒”
“哪里痒呀”
父亲挠住小童的肋骨，逗得小童咯咯笑个不停。
目光长久注视，稍后，这名父亲发现了院外的裴愈。
“这位公子，你找人吗？”
裴愈回过神，收起羡艳目光，“大哥你好，请问裴家在何处。”
“裴家？喏，沿着巷子一直往左走，最后那家便是”男子问道，“你找裴家做甚，他们家惨啊，十几年前老子去世，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好不容易拉扯儿子长大考上了乡试，听说进京赶考染了风寒，她一病不起，神智也渐渐不明，唉。”
裴愈顿了顿，轻声说，“大哥，我好了，今日回来看望母亲。”
男子仔细辨认裴愈的脸，有些不确定，“当真是你？！怎今日才回来！那你快去，快去看看你母亲。”
裴家在巷子末端，越往里走沿途人家越少，光线也越暗淡。
裴愈伸手触摸破旧不堪的砖墙，瓦砾簌簌而下，他用手指捻了捻，很潮。
竹篱围了房屋一圈，屋内油灯微弱，空地的木架上簸箕里晾晒着枯黄的青菜，竹竿撑起的绳子上几件素衣正往下滴着水，几只小鸡好奇地打量着来人，院子很小，却很干净。
裴愈顺手拾起了歪靠在门口处的小锄头，叩了叩几乎算不得存在的门。
片刻之后，一名妇人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你找谁”
刘碧仔细辨认会儿，不敢置信问道。
“愈儿？可是愈儿回来了？？”
她赶紧打开了竹篱，紧紧抓住裴愈的手，泪水顷刻间便布满了她那饱经风霜苍老的脸“愈儿，你真的回来了吗？”
裴愈看着眼前悉数花白的头顶，闭了闭眼，“娘，我回来了。”
刘碧颤了颤，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房内有两间屋子，刘碧拉着裴愈指给他看，“这是你从小读书的桌子，你看，娘还给你留着，那日你上京赶考，为了给你凑银两，说什么你都不卖这张桌子。”
“这是你的床，小时候你总说这草席太硬。”
裴愈伸手拂过破旧又干净的桌面，很难想象，真正的裴愈是如何在上面一日复一日苦读的。
刘碧见裴愈不说话，拉着他到外间坐下。
“吃过饭了么，肯定还没吃吧，你等着，还有馒头。”
雪白的馒头冒着热气端了上来，刘碧一脸慈爱的望着他。
“吃呀！”
裴愈拿起馒头往嘴里送，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哪怕他并不用承担“裴愈”的从前，但往后却是他在替裴愈过。
他恨自己，恨自己只知道复仇，却忘了顶替身份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他却不管不顾。
也恨自己，家中还有这样一位母亲在日日夜夜等候他的归来，他却充耳不闻。
刘碧着急起来，“儿啊，是不是噎住了，快快喝口水。”
喉头苦涩沉重，裴愈笑得难看，“都怪我吃的太急”
“又没人跟你抢，你这孩子，真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裴愈平复完情绪，看着刘碧忙忙碌碌地给他铺床，又说明日杀只鸡给他补补，怎么瘦了这么多，半点没问进京赶考的事。
“娘，别铺了，我待会要走。”
刘碧笑容僵住，连同整个人都僵住，“怎么才回来便要走？”
“我被派到睦州治水，州里还有许多事还未”话音被打断。
“是，这可是大事，你一个人来的么，可有人来伴你同行？山里夜间有狼，你明日一早便走行吗？衣服穿的这么单薄，冷吗？”
刘碧望着他，又问，“你还回来么？”
裴愈郑重的点点头，“只要我得空，一定会回来的。等到所有事毕，娘，我接你去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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