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江面溅起小小水花，转眼便消失不见。
冰冷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裴愈向前，他瞬间就被冲出去，他屏住呼吸胡乱地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手臂根本挥舞不开。全身像是压在巨石之下，江中无数泥浆沙砾擦刮而过，尖锐的疼痛让神智片刻清明。
裴愈浸在水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呛咳，身体本能令肺部开始痉挛。
同时，无数寒冷江水涌入鼻腔，呛咳让鼻血瞬间喷涌而出。
他意识越来越模糊，整个人沉浮在水中，温暖的倦意格外强烈。
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闪现而过，沛骁宽厚的肩膀，府中盛开的海棠，繁华的京都，“红梅”绽放的挂画，暗门巍峨的身影，冰冷彻骨的雪夜，寂寥的寒山寺。
以及最后，赵渡的眼睛，和转瞬即逝温热的指尖。
裴愈迷迷糊糊地看着黑暗，余光中，四周泛起大量水沫，有人潜水而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多年前，也有这么一双手紧紧环住他。
天空下起大雨，砸在江面泛起点点坑洼，雷声轰隆而下。
赵渡抱着裴愈破水而出，裴愈脸色乌紫安静躺在他怀里，脖颈处数道伤口翻着狰狞的白，没有一丝鲜血流出。
裴愈双眼紧闭，胸口没有任何起伏，浑身冰冷地像个假人，也更像个死人。
甲板处侍从正在打扫血迹，房内灯火通明，窗户处绰绰约约的御医身影格外忙碌。
无数盆热水被送进又被送出。
赵渡衣袍尚未换下，还淌着水。
“尸体上有无特殊标识？”
影卫摇摇头，接道，“殿下，臣发现他们登船第一时间并未搜刮钱财，而是寻人。”
赵渡沉着脸一言不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狠厉，少顷。
“查，留一人活口即可。”
天边渐渐升起浅淡日光，几名御医这才开门而出，瞧见赵渡皆是一惊。
几人面面相觑，不等他们先行回话，赵渡问。
“他如何？”
“回殿下的话，裴大人失血过多，又掉落进江中，肺部积水甚多”为首的御医娓娓道来，此刻顿了顿如实道，“微臣等人拼尽全力也不敢保证裴大人能否醒来。”
话落，谁都不敢看赵渡，几位太医昨夜在船舱下层，只知道有贼人劫船，并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
这位新晋探花郎，刚升官，仕途一片光明便遭此大难，众御医皆无不扼腕叹息。
天空碧蓝，两岸边的鸟儿啼鸣清脆，日光从窗户斜射而进，鼎内香丸沁人心脾，房内一片静谧。
忽略缠绕在脖颈在层层纱布，裴愈平淡地像是睡着了。
赵渡静静立于他的床侧，眼神停留在他那长苍白的脸上。无声看了会儿，便坐在床边。
裴愈露在外面的手指修长匀称，腕处骨节凸起，起起伏伏的线条形成强烈的视觉差。
带着某种强烈的破碎感，又有股狠劲儿。
很矛盾，也因此真实。
赵渡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裴愈的手不像昨夜那般丝毫没有温度，温热细腻。
京都。
“他跳下去了？”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反问道。
“是”另一名跪在地上蒙面男子正是假商船上的头目，“奴才亲眼看见”
男子向前走了两步，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也有这般疯魔举动。”
“怪不得跟着去睦州，这一试，真是妙啊。”
“多亏您有先见之明，让我们假扮劫船，不过，没死，可惜了。”
“不急”华服男子笑得温和，“来日方长”
裴愈觉得浑身都痛，他眼皮翁动轻颤几次，缓缓睁开了眼睛。
床顶镂空雕刻的人物走兽首先映入眼帘，身上盖着织绣繁复的被子，有股清苦味道，很淡。
他没死，但这不是他的房间。
裴愈侧头看向房内，侧头的动作牵动了脖颈处伤口。
“嘶”
赵渡端正坐在旁边小榻上，眼底乌青明显，听到这个动静，他瞬间睁开眼。
“别乱动”
“殿下”裴愈张了张嘴，声音简直哑到不行。
“别说话”随后赵渡唤来了御医。
一番检查之后。
“裴大人脉搏正常，已无性命之忧，可喜可贺啊。”
裴愈意识还停留着落水之后，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两日有余。
看房间这模样，多半是赵渡的。
“殿下，我”
“你落水之后，侍卫救了你”
“那贼人呢，可抓到了？”
“没有”
“你回船之时，身后两名黑衣人砍断了钩爪绳子”
“哦”
“这事要报给皇上吗？”
赵渡摇了摇头，深深地看着裴愈，“他们假意劫财，实则是为了寻人。”
裴愈大惊，不由得思索起来。
首先他想到的是自己身份是否被发现，直觉告诉他不是，倘若身份暴露，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所以，这群人想杀的人是赵渡？还是他自己？
自问在理藩院编修这几个月间，从未得罪过任何。
为什么要杀他？
升官的缘故？朝廷中比他官阶高的比比皆是，那不是都得死？
他想了想，还得是赵渡，想要刺杀他的人应该不少吧？
裴愈内心升起一股奇怪的同情，位高至太子，也活得不安稳呐。
“别想了，好好歇息，明日便到睦州。”
裴愈心思百转千回，顿了片刻，问道。
“殿下，为何要告诉我真相。”
然而赵渡岔开话题，“到了睦州我会安排两名贴身侍卫跟着你，好好歇息吧。”
睦州知府名纪子怀，在其位上已经当了许多年。
处事圆滑老练，政绩没多少，所以一直没升上去。
接到通知时他吓了一跳，当朝太子以及短短3月连升两级的探花郎，双双驾临睦州治理水患。
所以他卯足了劲，安排了盛大场面。
漓江在睦州这段水岸暴涨，水面几乎与渡口持平，江水浑黄，不断刷冲沿途树木泥土。
江中频繁飘过家禽尸体，和衣物用品，甚至还有一架木床。
纪子怀看着船缓缓靠岸，不安地搓了搓手，转头叮嘱道。
“工匠可都安排好了？”
“回大人的话，都悉数安排在牢里了。”
“一定给我看住了，千万不能出来闹事！”
“是”
七月酷暑，太阳悬挂头顶。
裴愈穿的合适，不觉得热，反倒觉得凉涔涔的。
随着木梯一段段搭下去，赵渡先下，裴愈跟在后面。
以纪子怀为首的众官员皆跪在厚而开裂布满泥土的渡口岸上。
“恭迎太子殿下”排山倒海骤然开口，裴愈被吓了一跳，差点崴了脚。
赵渡扶了他一把，“看稳了”
裴愈别开脸不吭声。
短短几日没有踏上坚实地面，反而有些不习惯，还带着轻微摇晃的错觉。
“起来吧”赵渡开口。
纪子怀起来端开一张笑脸，极其谄媚。
“这位便是裴大人吧，久仰久仰。”
裴愈：不敢不敢
“殿下行船劳顿，鸾驾在前头，马车开不进渡口来，您请移步”纪子怀又道。
“无妨，先说受灾情况。”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前走去。
“回殿下的话，睦州常年大雨，从6月26日那晚开始下，一直到29那晚，城里本不会有什么大事。
”
赵渡面无表情朝纪子怀看去，裴愈直觉他要倒霉。
“继续”
“没想到巢湖决堤，那么大的湖，那么多的水冲下来，瞬间淹了个彻底。”
“臣当时发现已经来不及，只好安排城外百姓进城，可是”
这话大意思大概是，老天爷不讲理下暴雨，湖决堤，自己还颇有先见收纳流民。
裴愈大概知道为何纪子怀升不了官，稳坐知府多年也是一件奇事。
岸边上有一座小楼，估计是渡口设立的官员办公的地方，小楼共有3层高，第二层所有门大敞，裴愈走近才发现，二楼廊上全是厚厚的一层泥浆，还未干涸，滴滴答答往下渗水。
不是门被打开，门板悉数全被冲毁，偏七倒八地躺在地上，而楼下的大榕树尖上，挂着几缕破布，截面崭新，似乎是有人想要清理，但是没清理干净。
这番惨烈模样，足可见几日前的睦州遭遇了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沿途墙角地面，皆是黄泥堆积，房屋多被损毁，残垣断壁到处都是，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道中立着一辆做工精湛的双马马车，几乎占据了整条街。
“伤亡有多少”赵渡径直越过了马车，“百姓现下住在何处？”
裴愈默默给他点了个赞。
“回殿下，死亡3000余人，剩余百姓都住在临时搭建的难民所”纪子怀回。
裴愈一直默默跟在后面，这时听到赵渡说。
“这是朝廷亲派的水部郎中裴愈，有关于水患问题，皆向他请示。”
赵渡这番话说的极为巧妙，方才本就在渡口照过面，此事郑重介绍不说。其厉帝换为朝廷，委派换为亲派，责任换为请示。
无疑等同于，这是我的亲信，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同时，还给了裴愈极大的权力，言语之间甚至带着尊重。
纪子怀眼珠子转的活泛，立刻笑开道是。
一行人走了大半晌才接近城门，进城之后街道皆是空无一人，只是房屋相较于城外已然好了很多。
裴愈不禁好奇，“纪大人，这城中人都去哪儿了？”
“屋子里都是水，根本没办法住人，况且上游巢湖随时都有再决堤的风险，纷纷搬到难民所去了。”
“州里只有地势最高的知府没被淹，殿下和您的住所皆安排在此，就算再决堤也不会有危险，请殿下和大人放心。”
纪子怀逮住机会便要邀功拍马屁，裴愈默了片刻点点头，看着树上鸣叫十分有活力的蝉，又问道。
“已经死亡的百姓埋在何处，可有统一处理？”
“都埋在城外山上了”纪子怀讪讪道，见裴愈没再接话，有些犹豫，“大人可是觉得不妥？”
大队人马跟着，裴愈不好驳纪子怀脸面，摇摇头没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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