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平安、喜乐
次日早晨，丁禾没有如往常般赖床，特地早起了些，下楼时却见程言早已穿戴齐整，嗯，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又是一副人模狗样。
他同外婆一块儿吃早饭聊着天，也不晓得同外婆说了些什么，哄得老人家很是高兴，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快可以挽花了。
“你起来了？”还是程言先发现了她。
“嗯，”丁禾有些不太好意思，“姚若霏和陆冕呢？”
“姚若霏又去付成业那里弹琴了，陆冕还没起。”程言一面回答，一面起身给她盛了碗粥，给她端过来。
丁禾坐下吃起来，她一定是没睡醒，不然怎么就让他反客为主了？
外婆也说，“瞧你被惯的，起得晚不说，还要人伺候你。”
丁禾没有反驳，默默吃着碗里的，在粥热气的氤氲中偷偷看了程言一眼，他抿着嘴微微笑着，几分狡黠几分温柔，坐在这样的老房子中，竟莫名生出了年岁已悠长的错觉。
到底都是有脸有皮的年轻人，即便外婆好说歹说，他们执意不肯再留下吃午饭。
丁禾将他们送到车站，程言上车前忽然又回过头来，嘴里咕哝了句，“差点给忘了。”从书包里掏啊掏的，掏出个小小的袋子。
丁禾认出里头装的是她用过的那种冻疮膏，愣了愣才收下，抬眸间满是真诚，“谢谢你，程言。”
已经上车的陆冕回过头来，恰好望见这类似依依惜别的一幕，顿时牙都要酸倒了，“瞧你们，生离死别似的。程言你这么舍不得干脆别走算了，我看丁禾外婆也挺喜欢你。”
里坞地方小，来来去去的就那几个人，这时已经有人循声瞧了过来。
丁禾脸一红，赶紧将程言推搡上车，“快走吧。”
“那……再见。”程言不得不承认，他心里头挺舍不得的。
丁禾朝他们挥挥手，“开学见。”
里坞是个古老的镇子，在这里，时光似乎也变得格外绵长起来。
如此过了几日，便到了除夕。
徐婷是这天临近中午才到家的，却是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拦着正要杀鱼宰鸡的老太太，“别忙活了，快跟我去城里。”
老太太瞧她的神情也晓得定是事关重大，没有如往日般跟她呛，也没有刨根问底，而是跟丁禾收拾收拾就上了车。
车门一关，老太太急忙问，“是不是你姐和你姐夫他们有消息了？”
丁禾同样也早已有些预感，紧张地盯着徐婷，徐婷一面开车一面点了头，“是，有消息了。”
当年徐慧和丁国祥是她想办法送出去的，那时因为太过匆忙，她也不好跟他们有直接的接触，所以只拜托人塞过去一张字条，上头是一个邮箱地址。
电话容易被追踪，那时网络没那么普及，邮箱也不必实名。
大约是怕连累她的缘故，四年多了，这个专门为他们注册的邮箱始终是空的，然而却在昨晚受到了第一封邮件。
她忙试探着回复，果然便联系上了徐慧。
省城丁禾是常去的，却从未有一次觉得路途是那般漫长过。
最终徐婷将车子驶进了一个陌生的小区，解释说，“姐姐姐夫想通个视频，虽然现在风声没那么紧了，但是还是小心一些，在自家的话怕被查到，所以我就借了朋友的房子。”
老太太闻言叹气，“明明没犯什么事儿，却搞得跟做贼似的。”
丁禾从上车起就一句话也没有说，又是期待，却又忐忑。
近乡情怯，大抵便是如此吧。
视频接通的一刹那，看见挤在同一个框里头的那两张脸，她眼眶一酸，蓦然就红了。
爸爸瘦了，鬓角添了许多华发，显得苍老又憔悴。妈妈也瘦了，本来保养得挺好的一张脸竟然沟壑丛生。
“爸……妈……”明明是最普通却又最亲近熟悉不过的称呼，却是有许多年没有唤过了，竟有些陌生的无措，她忍住不让自己哽咽。
“丁禾……”徐慧和丁国祥在视频里看着她，这个长开了的，面容清秀的大姑娘，已然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模样了。或许冷不防地在街上偶遇，都不一定能一眼认出来。
明明面对着面，却是远隔着重洋，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相顾无言。
还是徐婷见状帮忙开了口，“咱丁禾可出息了，中考全市第一，状元，不仅考上了行知，还拿了奖学金。”
丁国祥和徐慧先时很是意外，然不过一瞬间便双双笑了。
徐慧说，“我就说我们丁禾很聪明，只要下过功夫的事就一定能做好。”
丁禾瞧见父母展颜间露出的欣慰和自豪，觉得一切的努力都很值得，她不是全然为了他们而努力念书，却仿佛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
“慧啊，在那边怎么样啊？”老太太颤着声问。
徐慧说他们在美国，起先是打工，后来手头有了点积蓄，就在唐人街开了家中餐馆，虽然辛苦，好歹收入还能糊口。
她说当年那事牵扯太大了，他们不敢跟他们联系，怕给他们带去麻烦。
丁禾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却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说。从没有怨怼吗？也不是的，尤其是起初那一年，她也曾怨怼过他们为什么不连自己一块儿带走。
他们说着说着，那头忽然传来了婴孩的啼哭。
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哪个邻居家传来的，可却十分地清晰，一声接一声的。
丁国祥和徐慧停了下来，对视了一眼，徐慧便起身消失在屏幕。
仅剩的丁国祥将视线对上了她，面上有些惴惴不安，“丁禾啊，爸爸跟你说一件事儿，就是……去年的时候，爸爸妈妈在美国生了个弟弟……”
丁禾一怔，而后心里头似乎有什么被捅破了，不知名的情绪滋滋地开始往外冒。
丁国祥端详着她，愈发地小心翼翼，“丁禾，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爸爸妈妈很想你，可是这么两地分隔，见不着你，也不晓得哪天是个头……”说着怂了怂鼻子，竟是忍泪的样子。
她该理解吗？她该理解的。于是她笑笑，“弟弟？跟我像吗？”
丁国祥愣了愣，闪过一丝惊喜，转过头去叫徐慧把孩子抱来。
徐慧重新坐回到视频前，抱着弟弟。
她告诉她，弟弟叫丁岁，岁岁平安的意思。
丁岁很可爱，白白胖胖的一个墩子，咿呀咿呀地胡乱叫唤。外婆也很开心，隔着屏幕逗着那个小小的婴孩，似乎皆大欢喜。
可是丁禾却有些心不在焉了，或者说一颗心是木然的。
那道屏幕明明将距离拉得那样近，又仿佛将骨肉至亲割裂了开来，里头那三个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她，是被抛弃的。
记得小时候有大人逗她，“丁禾，爸爸妈妈生个弟弟好不好？”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说，有我没弟弟，有弟弟没我。
是气话，却一语成箴。她曾经有那样的底气，任性的、让父母妥协的底气，现在……没有了。
视频时间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挂断的时候，丁禾僵掉的嘴角竟然一时没有放下来，徐婷捏了捏她的脸颊，“岁岁平安有什么可爱的，挂着两条臭鼻涕，还是丁禾最可爱了。”
她的心思，小姨都懂，丁禾真心地笑了，“小姨，我没事，这样也很好啊。”
蓦然地就想起去年12月31号那天，她放飞的那只孔明灯，当时她许下了新年愿望，“愿远方的人平安。”
现在愿望实现了不是？远方的人不仅平安，还有了新的生命带给了他们喜乐。
平安、喜乐。
这个点准备年夜饭是不太可能了，于是徐婷托了关系找了家五星级酒店。
酒店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都是套餐制的，三个人面前摆了满满的一桌，外婆唠唠叨叨地埋怨小姨浪费，一直唠叨到回家，这个大年三十倒也不失热闹。
回到徐婷在省城的房子已经快十点了，恰好闻清打了电话过来，笑嘻嘻地跟她说新年快乐。
闻清从放假起手机就被没收了，今天过年才得到了特赦，逮着丁禾抱怨了个不停。
“都怪那个诸葛孔明。”
丁禾：“？？？”
“我以为他这么聪明，向他许个小小的愿助我期末考一臂之力总不成问题的吧？”
丁禾：“……”孔明先生若在天有灵，恐怕现在已经气活了，在坟墓里活蹦乱跳。
闻清神秘兮兮，“你知道程言那天许了什么愿望吗？”
“你偷看了？”丁禾鄙夷，“闻清我发觉你说话跟放屁似的，说好的不准偷看呢？”
闻清“哼”了声，“既然你这么一身正气，我就别告诉你了。”
丁禾理直气壮，“愿望看了就不灵了，反正你都看了，也不差我一个。”
闻清默了一瞬，蓦然地发出一串爆笑，等到终于停止了，一字一句地说，“他写的是，‘愿丁禾心想事成’。怎么样？”她语调微扬，能听出戏谑的笑意，“心动不心动？”
心动吗？按理是不该的。可丁禾分明听见自己本有序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后来闻清又说了些什么，似乎也没心思再去在意了。
挂了电话她怔怔地瞧着屏幕，直至屏幕自动熄灭，她才仿佛缓过神，将屏幕又按亮了，进入通讯录找到程言的名字。
她缓缓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摁着键盘，跟那日在孔明灯上写字一样认真虔诚。
“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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